剑柄上的血还未干透,陈砚已将断岳横置案上。指节轻叩木纹,三声短促,如同军令重启。浑天仪残件搁在角落,投影微弱闪烁,光流如丝,仍在回应某种未断的共振。他没有回头,只道:“报。”
章邯立于阶下,玄铁甲片沾着熔岩冷却后的灰斑,靴底踏地无声——那是刻意放轻的脚步。他双手呈上竹简,漆面裂痕纵横,显是经火后重封。“巨鹿急讯。项羽七日连破六城,辰时焚营退兵,未留俘虏,未取辎重。”
陈砚接过竹简,指尖划过墨迹边缘。一道极细的反光掠过瞳孔——不是寻常墨汁,是云姜特制药剂标记,遇热显影。他不动声色,将简面翻转,置于浑天仪下方。光束扫过,隐文浮现:**“第七日,目赤如焚。”**
殿内静了一瞬。
云姜从侧廊步入,鼠皮裘焦边卷起,发间银簪歪斜,却未伸手扶正。她径直走到案前,听诊器贴上竹简背面,耳廓微动。片刻后,声音低而稳:“他们在传‘光伤目,戴镜避’。摩尔斯节奏,每三息一次,规律如脉搏。”
陈砚终于抬眼:“楚军全军配镜?”
“不止。”云姜收回听诊器,指尖抹过耳筒,“我听到了双频震动——主令来自中军,副频由前锋校尉重复。这是防误读的加密传令法。他们怕士兵不信,或临阵慌乱摘镜。”
章邯眉峰一压:“若真是畏光,何不早备?此番临时分发,反倒暴露弱点。”
“所以不是畏光。”陈砚缓缓起身,袖中竹片匕首滑入掌心,刃口朝外,“是第七日必败的宿命,正在变成生理反应。他信了那句谶语,便不敢睁眼迎战烈日。”
他踱至窗前,目光穿过廊柱,落在庭外静候的木牛流马之上。车身熔痕未除,六足收拢如蛰伏之兽。
“韩谈。”
“在。”韩谈自庭下列队而出,动作利落,不见半分疲惫。
“钱庄现储遮光镜几何?”
“三千副,原为工匠护目所备,皆以黑纱蒙框,嵌青铜边。”
“即刻散播谣言。”陈砚语调未变,字字清晰,“‘咸阳奇匠得西域秘法,制遮光镜可避天罚烈光,佩之者百邪不侵’。凡献楚军情报者,赐镜一面。”
韩谈眼神微闪,随即垂首:“是。”
“另命商贾抬价十倍,造稀缺之象。再通过边境黑市,悄然流入敌营。不可强推,要让他们抢。”
章邯皱眉:“若项羽识破,反设陷阱引我军出击?”
“他不会。”陈砚坐回案后,指尖敲击桌面,节奏平稳,“他知道逢七必败,也知道眼睛会出血。现在最怕的不是我们进攻,而是阳光。只要太阳还在天上,他就必须戴镜。”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人一旦依赖某物保命,就会开始恐惧失去它。”
夜半,南郊热气球升空。
三具并列,吊篮内堆满传单。纸面绘有星图,标注“逢七”方位,旁书谶语:“戴镜者亦难逃天罚”。更有简笔图示:一人戴镜行军,双目流血,身后鬼影森然。
火 lantern 点燃,气囊鼓胀,绳索松脱。三球缓缓升空,随风东去。
陈砚立于城楼,浑天仪架于石台,光束投向巨鹿方向。数据尚未回传,但他已能预见。
三日后,斥候疾驰入城。
“楚军大乱!”来人滚鞍下马,嗓音嘶哑,“因争抢遮光镜,前锋与中军火并。数营将士未接命令便拔营西移,欲抢占高地避光。白昼行军,强光刺目,多人跌崖坠沟。更有人疑同袍为幻影,举戈相向……死伤逾千,未见秦军一卒。”
章邯站在陈砚身侧,手按断岳剑柄,神情凝重:“此非战功,胜似战功。”
“刀兵止血,人心溃散。”陈砚望着远处天际线,“这才叫兵不血刃。”
云姜此时递上一份新录医案:“已确认三十七例光敏性视网膜损伤病例,症状均始于第七日。病源非疫,非毒,而是心理暗示引发的神经紊乱。他们自己把自己逼瞎了。”
陈砚接过医案,翻至末页,提笔批注:“认知即战场。谁控其念,谁掌其命。”
他合上竹册,交予近侍归档。
韩谈悄然靠近:“遮光镜已流入楚军八成营帐。市价回落,但仍有暗斗。我方细作回报,已有将领私藏十副以上,以防不测。”
“很好。”陈砚点头,“让他们越信越好。信到连阴天都戴镜,信到听见‘七’字就闭眼。”
章邯忽道:“冯去疾旧部今日朝议,言此举‘妖言惑众’,损天威,堕军魂。”
“让他们说。”陈砚冷笑,“天威不在雷电,而在谁能预判雷落何处。他们守着龟甲刻字,我用的是人心算术。”
他转身步入宫门,长袍拂过门槛,未作停留。
章台宫东阁,烛火重燃。
陈砚坐定,取出袖中竹片,开始整理情报。一条条记下:**楚军补给线漏洞、将领私藏物资清单、遮光镜流向图谱**。每一笔,皆无声无息,如棋子落盘。
云姜立于案侧,低声问:“是否继续投放传单?”
“不必。”他头也不抬,“他们已经自己开始传了。恐惧一旦生根,就不需要我们再浇水。”
韩谈站在门外,木牛流马静静蹲伏。他抬手抚过车体熔痕,忽然低声对亲卫道:“查一下,最近三日,哪些商人突然增购黑纱布料。”
亲卫领命而去。
阁内,陈砚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月未圆,风未起。
但他在等。等下一个“七”。
等项羽再次下令全军戴镜的那一刻。
那时,他会让整个巨鹿战场,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烛芯爆了个灯花。
陈砚伸手捻灭余烬,指尖染上一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