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兵工厂的铜顶上,反射出冷青色的光。陈砚站在高台边缘,手指轻扣浑天仪的边沿,目光扫过校场尽头那支整装待发的车队。灰布遮盖的粮车排列整齐,每辆都压着官印火漆封条,车辕上插着少府令的令旗。
章邯立于首车旁,甲胄未卸,腰间断岳剑垂在身侧。他抬头望来,两人视线相接,无言。片刻后,陈砚微微颔首。
车队启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声响沉稳。一名文书吏趋步上前,低声禀报:“已按您的吩咐,放出消息——百姓明日可往城东仓领赈灾粟米。”
陈砚没答话,只将浑天仪收入袖中,转身步入内室。案几上摊着一卷竹简,是他昨夜所绘的思维导图残页。左侧列着七县名,右侧记着赵高近月出入宫门的时辰。他在“寅时三刻”下划了一道线,又添上“稗谷”二字。
他知道,这场仗不在战场。
而在百姓的饭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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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姜是在黎明前出的宫门。她披着素纱外裳,药囊斜挂肩头,发间银簪微晃。守门郎中问也不问,只瞥了一眼便放行。这种时候,医女去城外救治流民,再寻常不过。
她混入城东聚集的人群时,天刚亮。流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扶老携幼排成长队。有人抱着空陶罐,有人攥着破布袋,眼神盯着仓门,像盯着命脉。
日上三竿,仓门终于开启。监仓官站在高台上,宣读赈令,声音干涩。随后,差役开始发放粮袋。每户一袋,不得多取。
云姜随队前行,指尖搭在药囊暗格上。轮到她时,接过粮袋,未立即打开,而是退到角落,蹲身检查封口火漆。印记清晰,是中车府令专用纹样,尾部带一道斜痕,据说是铸模时留下的瑕疵。
她解开绳结,倒出一把谷物。
指腹捻开颗粒,颜色灰黄,夹杂大量细小黑籽。她取出听诊器,贴住掌心,借其弧面放大观察。稗子占比远超三成,且部分谷粒表面泛白起霜,已有霉变迹象。
身旁的老农接过自己的粮袋,打开一看,手抖了下,蹲在地上不说话。半晌才喃喃:“这东西煮熟了都难咽,牲口都不吃……我们拿什么活?”
云姜低声道:“这粮从哪来的?”
老农苦笑:“还能哪?官仓。说是陛下恩典,十万石赈灾粮,全是从咸阳少府拨的。”
云姜没再问。她取炭笔,在藏于药囊底层的竹片上速记:**发放编号丙七,监官姓冯,火漆印斜痕明显,粮质劣,掺稗过半,存霉变**。末尾画了个小圆圈——这是她与陈砚约定的标记,代表“证据确凿”。
她收好竹片,起身走向临时搭起的草棚。几个孩子躺在席上,脸色发青。她取出银针,为一名发热孩童施针,针尾轻颤,借力传音:“仓底有夹层,夜半有人启闭,账册另存。”
那孩子母亲低头喂水,不动声色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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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率军驻于中途驿站,距大泽乡尚有五日路程。他并未急于推进,反而下令扎营休整,命亲兵每日巡查周边村落,放粮三日,每户两升。
玄甲军校尉入帐请示:“流民围仓之事已起,是否调兵回援?”
章邯正擦拭断岳剑,头也不抬:“不许动。”
“可若民乱破仓……”
“破不了。”章邯放下布巾,“陛下要的是民怨,不是暴乱。你只需记住——列阵于仓外百步,持戈不前,受辱不还,见火不扑。”
校尉皱眉:“若有人冲阵?”
“伤一人,拘押;死一人,撤职。”章邯盯着他,“记住,我们是看客,不是执法者。”
校尉迟疑片刻,抱拳退出。
帐外风起,吹动军旗猎猎作响。章邯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城东仓位置。他知道,此刻那里已是一锅沸水。
他不需要灭火。
他需要它烧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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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回到宫中密室时,已是子时。烛火映在竹简上,照出一行行细密字迹。他刚看完一份驿报——平价粮仓的建材已运抵南郊,工匠明日便可动工。
他铺开新竹片,准备整理今日情报。
门外传来轻叩。
“王上,有信使自城东来,交此物。”
侍从递进一枚蜡封竹筒。他拆开,抽出内层油纸包裹的竹片,展开一看,正是云姜的手记。字迹紧凑,内容详实,末尾那个小圆圈清晰可见。
他盯着那圈看了许久,提笔在旁边写下三个字:**准引爆**。
然后起身,走到墙角铜架前,取出一枚空白诏令竹简,加盖玉玺印泥,写下:“着令城东仓即刻增开三门,延长放粮至戌时,凡未领者皆可再申。”
他将诏令交给候立门外的内侍:“一个时辰内,必须送到监仓官手中。”
内侍领命而去。
陈砚坐回案前,重新铺开舆图。他在城东仓周围画了个圈,又连向丞相府、太尉署、宗正寺三条线。最后,在赵高的名字上方,写下一词:**反噬**。
他知道,明天一早,流民会发现,他们昨日领到的劣粮,今日竟被告知可以重领。而重领之粮,却是干净粟米。
疑惑会滋生。
为何昨日给坏的,今日换好的?
是谁换了?
谁一直藏着真粮?
他会让他们自己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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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城东仓外人潮再度聚集。
新到的监仓官站在高台,宣读诏令:“奉旨加放赈粮,凡昨日领粮者,皆可凭旧袋换领新米!”
人群骚动。
有人不信,捧着昨日的粮袋上前质问:“昨天发的全是稗子,今天怎的就有好粮了?”
监仓官支吾不语。
差役搬出几袋新粮当众打开,米粒饱满,色泽金黄。与昨日所发,天壤之别。
“是不是你们私吞了真粮?”有人吼道。
“是不是有人克扣?”另一人喊。
“火漆印都一样!袋子也一样!为什么粮不一样?!”
云姜站在人群中,忽然高声问道:“这粮袋上的印记,可是中车府令专用?我认得这斜痕,去年修宫渠时见过!”
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有个识字的书吏挤上前,对照印记,大声道:“真是赵府的印!我在户曹见过备案!”
怒吼瞬间炸开。
“是他们把好粮藏了,拿坏的给我们!”
“官家欺民至此!”
“还我口粮!还我活路!”
三十多人冲向仓门,手持农具,围住入口。差役缩在门内不敢出。玄甲军依旧列阵百步外,纹丝不动。
章邯派来的校尉立于阵前,手按剑柄,目视前方,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直到三更,人群仍未散去。有人点燃火把,照亮仓门匾额。有人用炭块在墙上写下“还粮”二字。
校尉终于下令:“撤。”
军队有序后退,消失在夜色中。
空旷的仓门前,只剩怒火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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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在宫中听到回报时,正用炭笔在竹简上勾画新政推行路径。他听完,轻轻点了点头,将“稗谷事件”四字圈起,旁注:“第一把火,已燃。”
他吹熄烛火,起身走到窗前。远处城东方向,隐约有火光闪动。
他没有下令扑灭。
他知道,那火不会熄。
至少,今夜不会。
手指抚过袖中竹片,上面刻着尚未公开的《平价粮仓令》草案。明日辰时,南郊开仓,真粮入市。
而今天的怒火,将成为明日秩序的基石。
他转身坐下,提笔在草案首页写下第一句:
“凡设平价仓之处,官粮不得掺杂,违者,以欺民论,斩。”
笔尖顿住,墨滴坠落,在“斩”字右下晕开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