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滴入沙地,蒸腾成雾的瞬间,陈砚将浑天仪收回袖中,转身走向伤营。指间毒膏的刺痒未散,他攥紧袖口竹片,步履未停。身后火堆余烬尚红,残烟未断,三十余名郎中卫或坐或卧,裹伤者呻吟低微,阵亡者尸身已用粗布覆面。
他径直走入东帐,掀帘时带起一阵药气。伤者胸甲凹陷,呼吸短促,一名宦官正欲以薄毯遮其口鼻,陈砚抬手拨开,俯身探查。伤口瘀紫,肺音滞涩,他未语,只解下内袍,覆于伤者肩背,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竹片,插入枕下。竹片刻有三行小字:“免役三年”“米粟十石”“伤愈补屯长”。他未解释,只对守卫道:“明日点卯,将此条示其家人。”
帐外有动静,韩谈趋步而来,低声道:“姬氏已至,在外候命。”
陈砚点头,走出帐外。韩姬立于火光边缘,鼠皮裘裹身,耳坠浑天仪微转。她手中捧药囊,指尖微颤,瞳孔呈琥珀色,似已陷入恍惚。陈砚未召,只抬手示意伤营入口。韩姬缓步而入,取出铜制听诊器,贴于伤者胸侧。片刻后,她低声报:“瘀毒入络,气闭于肺,若不导引,明日必发热。”
她打开药囊,取出七叶一枝花,又从裙裾暗格抽出一枚锯齿匕首,削制药材。陈砚立于帐角,目光扫过她施针手法——针尖起落,轨迹成弧,自肺俞至风门,再转至大椎,走势如星轨环列。他未动声色,只在袖中竹简背面记下三字:“针合天。”
韩姬施针至第三轮,忽手一抖,药瓶倾倒,红色药粉洒出。她未觉,反将另一瓶绿色药剂拿起,欲掺入汤剂。陈砚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将两瓶调换,低声道:“红者主通,绿者主镇,勿乱序。”
韩姬一怔,瞳孔恢复原色,低声谢过。陈砚未应,只注视她将药剂煎成黑汤,喂入伤者口中。片刻后,伤者呼吸渐匀,高热未起。
他转身出帐,召韩谈至僻处。“你妹所用机关针,何处所学?”
韩谈低头:“幼时随父修水车,通机括之理。医术乃师承不明,只言祖上曾供职太医署。”
陈砚未再问,只道:“令她继续疗伤,不得离营。另取帛五匹、米十石,记入伤者名册,即刻遣人送往其家。”
韩谈欲言,终道:“赵高处……是否呈报伏击之事?”
“不报。”陈砚从怀中取出双层竹筒,将玉珏与齿轮残片封入,筒身刻“天驷南动”四字,“此物随我亲携,明日过崤山,改道南线。”
韩谈接筒,欲藏入行囊。陈砚忽止其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微型鲁班锁,嵌入其靴底暗格。“绕南线三字,藏于锁心。若遇截查,毁锁即可。”
韩谈低头,触到靴底机关咬合,点头退下。
陈砚返回主帐,取竹简铺于案上,分三栏书写:左列伤员处置,中标抚恤名单,右记遗物封存。他在“遗物”栏写下:“残旗‘项’字,焚”“齿轮断线,存”“玉珏裂七,密”。朱砂圈出“江东”二字,笔锋顿住,又添一句:“姬氏施针轨迹非常,色障而通机,疑非寻常医女。”
搁笔后,他取出浑天仪,将陨铁砂投入凹槽,齿轮轻响,星盘投影偏移一线,落于南方某点。他凝视片刻,将玉珏取出,置于仪座凹槽。玉片微颤,投影晃动,最终定于“天驷”象区边缘。他指尖抚过裂痕,血迹已干,玉面未再显图。
帐外传来脚步声,韩姬入内,手中捧一铜盘,内盛用过的针具与药渣。“药已尽用,针已消毒,特来缴还。”
陈砚抬眼:“你可识得‘县政三则’?”
韩姬摇头。
“无妨。”他将竹简推至一角,“你兄妹二人,暂留郎中卫营中,专司伤员疗护。若有新伤,即刻来报。”
韩姬行礼欲退,陈砚忽道:“你施针时,为何轨迹偏东三度?”
她顿步:“肺络瘀滞,偏东可引气下行,避心脉。”
“是么。”陈砚未再追问,只道,“明日启程,你随伤营同行,不得离队。”
韩姬退下。陈砚独坐帐中,取袖中毒膏涂抹指尖,刺痒稍减。他闭目片刻,再睁时,已唤亲卫入内。
“将阵亡者名录取来。”
亲卫捧册而入。陈砚翻至末页,见共十七人。他提笔,逐名抄录,另取一简,写:“凡今日战死者,其家免赋三年,赐帛十匹,米二十石,子嗣补入郎中卫候补。”写毕,当众投入火堆,火焰腾起,名册焚尽。
“只此一份。”他将原册收入浑天仪夹层,扣锁闭合。
亲卫低声问:“是否报知赵高?”
“不。”陈砚将浑天仪置于案首,“他若问起,只说遇小股流寇,已剿灭,无伤亡。”
“若他派人查验?”
“查验者,必见伤者得治,阵亡者得恤,何疑之有?”陈砚站起身,行至帐口,“本县治政,从无虚文。今日他们用命护我,明日我用权护他们家门。记下,凡随行郎中卫,每人加俸一月,伤者双倍。”
亲卫领命而出。
陈砚回身,取竹简再阅,于“韩姬”条下添一句:“辰时三刻恍惚,嗜睡症发,需药引提神。”又翻至“抚恤”栏,将“免赋三年”改为“免赋终身”,朱笔圈定。
他将竹简收起,取浑天仪校准星时,子时将尽。帐外伤营灯火未熄,韩姬仍在东帐煎药,药炉微沸,蒸汽升腾。他立于帐口,凝视片刻,忽觉袖中毒膏刺痒复起,较前更烈。他未动,只将手探入怀中,握住玉珏裂痕,血迹渗出,再度浸入纹路。
玉珏微热,投影轻颤。他取出浑天仪,将玉珏嵌入凹槽,星盘偏移,落点南移三度。他正欲记录,忽觉靴底一震——韩谈所穿之靴,暗格中鲁班锁自行松动半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