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上北方红痕尚未褪去,陈砚已将目光移至关中腹地。指节轻叩案几,节奏如常,但力道稍沉。袖中竹片匕首未出,掌心却压着一枚未刻字的竹简——那是“均田令”初稿,昨夜由韩谈誊抄三遍,未敢呈上。
东阁议政会开在辰时。百官列席,冯去疾立于右首,朱砂笔未入袖,悬在左手三指之间。他目光扫过陈砚案前空白竹简,眉心微动。
“今日议新政。”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殿内低语,“边军已出,粮道未稳。若内政不固,边患未平,内乱先起。”
冯去疾垂目:“陛下所虑甚远。然仓廪实方能改田制,今北境失粮三郡,军需未足,骤行‘均田’,恐豪户惊扰,反致囤粮更甚。”
“豪户?”陈砚未看他,只对韩谈道,“宣代郡灾民口供。”
韩谈出列,展开一卷褐斑斑竹简,声如击石:“‘粟氏闭仓三月,官吏不得入。老弱饿毙于门,其家奴以皮鞭驱之。有小儿拾麦穗,被犬噬断手。’”他顿了顿,“此为代郡里正亲录,血书于布片,藏于陶罐,由流民带出。”
殿内静。冯去疾指尖一颤,朱砂笔滑落案前,未去拾。
陈砚道:“粟氏,渭北粮运七成归其手。其主乃宗室远亲,三子皆任县丞。赵高在时,其家免税十年。今章邯出征,军粮半取关中,而粟氏仓满不售,是为何?”
无人应。
“轻徭法试行三郡。”陈砚落定,“代郡、云中、雁门。徭役减半,田赋按亩均摊,废除豪户代征之权。三月后考评,再定推行。”
冯去疾终于抬头:“先帝之法,贵在守恒。法家治国,不以一时之急而易根本。若因边军所需,便改田制,他日边患再起,岂非再改?法如儿戏,何以立信?”
“法非不动。”陈砚缓缓道,“而是因时而变。先帝焚书,为一统思想;今朕改田,为防民变。若坐视饥民流徙,待其揭竿而起,再行镇压,岂非更乱?”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三名御史大夫——皆冯去疾门生,此刻低头不语。
“诸卿若无异议,拟诏。”
议政会散。冯去疾离殿时,袖中朱砂笔终未收回。
韩谈随陈砚入偏阁,低声道:“三名御史近月七次夜访冯府,皆在亥时三刻后。另有宗室子弟出入粟氏府邸,最频者为公子扶元,半月内往返十二次。”
陈砚取过北境舆图,铺于案上。指腹划至“代郡以北三十里”,正是章邯批注“马易陷”之处。他凝视良久,忽问:“粟氏祖田,可在此地?”
“回陛下,正在此处。其地势低洼,冬雪不化,历来难耕。但今年开春,粟氏却调人疏渠,引郑国渠支流灌之。”
“疏渠?”陈砚冷笑,“边民无水饮,他却引水润荒田?”
“是。且其渠道绕开关卡,直通私仓。”
陈砚取出一枚青铜齿轮,置于案角——韩姬昨夜送来,说是骊山工坊新制水车核心部件。他指尖轻转齿轮,道:“令韩姬加速改良,三日内试用于郑国渠南支。若成,可绕开粟氏控渠,直灌代郡流民屯田。”
韩谈领命欲退,陈砚又道:“传影密卫,彻查冯去疾名下田产。凡关中三十亩以上私田,皆录其契。”
当夜子时,冷宫废井旁微光一闪。韩姬立于井口,发间银簪轻旋三圈,井壁暗格滑开。她取出一封密信,迅速拆阅,随即投入随身药炉,火焰腾起,灰烬混入炉中药粉。
与此同时,陈砚独坐稽查司密室,面前摊开三份文书:一份为“三老上书”,以“祖制不可违”请停新政;一份为冯去疾案头抄本,批注密密麻麻;第三份为空白竹简,仅书八字:“祖制是药,非为供奉。”
他提笔,在八字旁加一短句:“病入膏肓,缓药亦毒。”
次日清晨,宫门张贴新政批注。有小吏抄录传诵,不过半日,坊间已有议论。
月末常朝,陈砚立于沙盘前,宣布“均田令”试点启动,地点定为代郡流民安置区。
冯去疾出列,声音低而稳:“陛下,代郡新遭兵祸,民心未定。且边军未归,粮道未通,此时改制,恐供给不继,反激民怨。臣请暂缓,待章邯凯旋,再议不迟。”
陈砚未动,只命韩谈取来章邯临行前呈报的粮道布防图。他展开,指向“代郡以北三十里”处批注:“此处雪厚,马易陷,宜改道东行。”
“将军所忧者,非敌军,而是粮道梗塞。”陈砚声落,“粟氏控渠,压价囤粮,致使军需转运艰难。若不破其垄断,边军一日不得安食。”
他抬眼,直视冯去疾:“故朕决意,由少府令章邯遥领‘均田使’,调度试点粮赋,兼管转运。军政一体,互为依托。”
冯去疾嘴唇微动,终未再言。
退朝后,陈砚返至东阁,见案上多了一卷竹简。展开,是冯去疾亲笔:“法可变,但不可破。若以军权压政,恐开武臣干政之先例。”
他未批注,只将其投入火盆。火焰吞噬竹简,边缘卷曲发黑,字迹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韩谈入内,低声禀报:“粟氏昨夜调集三百奴仆,加固仓墙,另购强弓五十具。”
“购弓?”陈砚冷笑,“民不持兵,乃秦律明令。他一个粮商,买弓作甚?”
“回陛下,以‘防匪’为名,已报备县府。”
“县府是谁的人?”
“粟氏长子,现任渭北都尉。”
陈砚沉默片刻,取出一枚新制竹简,写下一令:“即日起,关中各县兵器交易,须经稽查司复核。凡豪户购弓弩者,每具登记使用者姓名、籍贯、指模。”
韩谈接过,欲退。
“等等。”陈砚从袖中取出那枚未刻字的竹简,递出,“将‘均田令’全文刻上。明日,送往代郡。”
韩谈接过,竹简边缘微锐,划过掌心一道浅痕。他未觉,转身离去。
陈砚立于窗前,见宫道上有数名老者并行,皆着素袍,手持玉圭——是咸阳三老,正往冯去疾府邸方向去。他未阻,只命人取来浑天仪,调整齿轮角度,将一道光斑投在沙盘关中位置。
光斑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渭北。
他伸手,挡住光源。沙盘瞬间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