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缓时,苏蘅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药香。
“到镇上啦!”小柱子扒着车沿往外瞧,鼻尖被晨风吹得通红,“蘅姐姐你看,那招牌上的‘回春堂’字儿比村头土地庙的匾还大!”
苏蘅扶着他下车,蓝布包袱紧贴胸口。灵菊的花瓣隔着布料轻蹭她掌心,像在传递某种雀跃——许是被镇上传来的各种花香惊着了。她抬头,朱漆门匾下的回春堂前早排了长队,穿粗布短打的药贩子们蹲在台阶上,筐里的药材东倒西歪。
“哪来的小叫花子?”排头的络腮胡嗑着瓜子抬头,唾沫星子溅在苏蘅脚边,“这破包袱也敢往回春堂送?王掌柜收的是药材,不是野菊花!”几个药贩子哄笑起来。
有个戴草帽的挤过来,用扁担戳了戳她怀里的蓝布:“穷乡僻壤来的傻丫头吧?去年有个村妇拿狗尾巴草当灵草,被王婆骂得哭着跑了——你这包袱里该不会是狗尾巴草扎的花?”
小柱子攥紧她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蘅姐姐,他们...”
“别怕。”苏蘅摸了摸他发顶,目光扫过那些药筐——筐底沾着泥,党参被掰成两段,柴胡叶子蔫得卷边。
她注意到络腮胡脚边有个陶瓮,里面泡着半透明的液体,气味冲得人鼻子发酸。
“让开让开!”里间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系着靛青围裙的王婆扒开人群挤出来。
她眼角爬着细纹,可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针,扫过苏蘅时顿了顿:“小丫头,卖什么?”
苏蘅解开蓝布,灵菊的清芬“唰”地漫开。王婆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伸手要碰,又顿住,从袖中摸出白绢垫着托住花茎。指腹刚蹭过叶片,眉头便皱成了川字:“这菊开得倒是精神,可叶脉发虚。”她捏起一片花瓣对着光,“看见没?叶肉里有暗纹——像是被药水泡过的。”药贩子们哄笑更响了。
络腮胡拍着大腿:“我说什么来着?王婆一瞧就知假!”
苏蘅却笑了。她指尖轻轻覆上王婆掌中的灵菊,花瓣尖儿刚触到她皮肤,细碎的记忆便涌进脑海——昨夜子时,络腮胡猫在破庙角落,把灵菊泡进陶瓮里的黄色药水,嘴里嘟囔着“泡三天,蔫菊也能撑得精神”。
“王掌柜,这药不是灵菊自己长坏的。”她抬眼看向络腮胡,“是有人用了催熟的药水。” 王婆的手一抖,灵菊差点从白绢上滑下去。
她猛地转头盯着络腮胡脚边的陶瓮:“你那瓮里装的什么?”络腮胡脸色骤变,抄起扁担就要砸陶瓮。
苏蘅手腕轻抖,脚边的野菊突然窜高,藤蔓缠住他手腕。他疼得“哎呦”一声,扁担“当啷”落地。
“是...是促生剂!”戴草帽的药贩子缩着脖子开口,“老周说泡过这药水,蔫了的药材能撑三天好卖相...我...我就跟着学了!”
王婆的脸沉得能滴出水。她转头看向苏蘅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小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苏蘅摸了摸灵菊的花瓣,它正轻轻抖着,像在替她回答。她没急着解释,只说:“这灵菊是我亲手种的,没沾过半滴药水。您若不信,不妨取片叶子煎水——真灵菊的汤是清的,假的会泛浑。“
王婆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弯腰从柜台下摸出杆小秤:“行,我煎。”她转头瞪向药贩子们,“都散了!今天收药只看真货!”
络腮胡捂着被野菊勒红的手腕溜了,戴草帽的跟着跑,人群渐渐散了。
小柱子扯了扯苏蘅的袖子,小声说:“蘅姐姐,王婆刚才看你的眼神...像看宝贝似的。”苏蘅低头,见灵菊的花瓣正蹭着她掌心,像是在笑。
王婆煎药的陶壶里升起白汽,她望着那团雾气,听见王婆在身后问:“小丫头,这灵菊...你打算卖多少?”
晨光照进回春堂的雕花窗,在苏蘅脚边投下一片金斑。她摸了摸怀里的蓝布,想起村里老人们喝的菜粥,想起小柱子露着脚趾的破鞋——该要个好价钱了。
陶壶里的药汤咕嘟冒泡时,王婆凑过去看了眼——澄清的汤水里浮着两片半透明的菊瓣,连最细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她猛地直起腰,靛青围裙带扫得算盘珠子噼啪响:“好个真灵菊!”
苏蘅望着汤雾里晃动的光影,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她能听见灵菊在她怀里轻颤,像在哼一首只有它们能懂的歌。
昨天夜里,她蹲在篱笆边给这株菊苗念了半宿《本草纲目》,叶子上凝的露水都是带着药香的。
现在,该为青竹村那二十多口人算笔账了——三石糙米够老李家小娃断了半年的奶,两匹粗布能给小柱子补补露脚趾的鞋,剩下的...或许能买半车盐,省得张婶子再去后山挖碱土。
“小丫头,开个价吧。”王婆的算盘珠子突然响得急,“我回春堂收灵菊,向来按品相论价。你这株,花瓣层数比寻常多三层,香气里还带着点薄荷凉——”她顿了顿,眯起眼笑,“怕是用了什么独门法子养的?”
苏蘅垂眸盯着自己磨得发毛的袖口。这是她从破衣柜最底下翻出的旧衫,前襟还沾着洗不净的草汁。可此刻,那草汁在晨光里泛着青,像极了后山溪边长势正好的艾草。“王掌柜,”她抬头时眼尾微弯,“青竹村三年没下透雨了。”
王婆的算盘“咔”地停住。她盯着苏蘅沾着泥点的鞋尖看了会儿,突然拍着柜台笑出声:“好个会算账的小机灵!”她抽出张写满药名的黄纸,笔尖在“灵菊”项下重重画了道:“五两银子。”
小柱子“啊”了一声,攥着苏蘅衣角的手直抖。五两银子够村里最会算计的张老头攒半年。
苏蘅却只是垂眼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包——灵菊的花瓣正一下下蹭她手腕,像在数钱。“王掌柜,”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菊瓣,“我这灵菊,每月能供三株。”
王婆的笔杆在指节间转了个圈。她忽然探身越过柜台,盯着苏蘅的眼睛:“你能保证每株都这样?”
“能。”苏蘅说得笃定。她能听见镇外十里的野薄荷在晨露里舒展叶片,能感知到东山坳那片被太阳晒蔫的柴胡正渴求着水分——这些,都是她的底气。
王婆突然拍板:“八两一株!每月初五,我让伙计带着银钱去青竹村接货。“她从抽屉里摸出块乌木牌,刻着“回春”二字,“拿这个找我,比口信管用。”
苏蘅接过木牌时,指尖触到了王婆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抓药磨出来的,和村里老猎户掌心的茧子一个纹路。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王婆能一眼识破促生剂——真正懂药的人,连药材的呼吸都听得见。
“蘅姐姐!”小柱子拽她袖子的手突然紧了紧。
苏蘅转头,正看见街角的槐树下,阿牛踮着脚往药铺里张望。那小子本来是跟着苏文远来镇上买盐的,此刻脸涨得像煮熟的虾,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看什么看!”王婆突然拔高声音,“没见过谈生意啊?”阿牛被吓了一跳,转身就往村道上跑,草鞋踩得青石板“哒哒”响。
苏蘅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听见灵菊在怀里轻轻叹气——那叹气里混着槐树叶的沙沙声,像在说“要出事了”。
日头偏西时,牛车碾着暮色回了青竹村。小柱子把钱袋抱在怀里,每颠一下都要低头摸摸,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
苏蘅掀开车帘,正看见村头老槐树下,张寡妇攥着个破布包来回踱步。那女人从前总骂她“克亲的灾星”,此刻见了她,却慌忙把布包藏到身后,耳尖红得要滴血。
“蘅...蘅丫头。”张寡妇搓着围裙角,声音轻得像蚊蝇,“我家狗蛋咳嗽半个月了,我攒了点碎银子...能不能托你...托你在镇上帮着抓副止咳药?”她突然拔高声音,“我按市价给钱!”
苏蘅跳下牛车,把钱袋往怀里拢了拢。她能闻到张寡妇布包里的草药味——是晒干的枇杷叶,混着点没除净的苦杏仁。“婶子,”她笑了,“明儿我去镇上,顺道给狗蛋抓副好的。”
张寡妇的眼睛突然亮了。她伸手要碰苏蘅的衣袖,又缩了回去,只把布包硬塞过来:“这是我攒的钱...你别嫌少。”
苏蘅接过布包时,触到了包角的补丁——是用她从前的旧裙角补的。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冻得直打颤时,正是这条旧裙角,被张寡妇塞在她破被子里。
“够了。”她把布包塞回张寡妇手里,“药钱我先垫着,等狗蛋好了再给。”张寡妇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牛车再次启动时,苏蘅从车帘缝里看见她追着车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住,用袖子抹了把脸。
月上柳梢时,苏蘅坐在土灶前数钱。小柱子趴在桌上打哈欠,口水把账本洇湿了一片。她数到第三遍时,院外突然传来狗叫——是阿牛那破锣嗓子:“文远叔!苏蘅那小贱人在镇上卖药赚了八两银子!“
苏蘅的手指在银钱上顿了顿。她听见隔壁院传来摔茶碗的声音,苏文远的骂声像炸雷:“反了她!一个克死爹娘的灾星,也配赚银子?”
小柱子被惊醒,揉着眼睛往她怀里钻:“蘅姐姐,他们...他们会不会来抢?”苏蘅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窗外的野菊花正顺着篱笆往上爬,藤蔓在月光下织成张网。“不会。”她轻声说,“他们不敢。”
深夜,苏蘅蹲在篱笆边给菊苗浇水。灵菊的花瓣上凝着露珠,每一滴都映着她的脸。她能听见后山的野葛藤在抽芽,听见山脚下的溪流在唱歌——这些声音里,混着个细细的、甜甜的声音:“明天,要去更远的山坳吗?那里有片没被人发现的野参。“
苏蘅抬头望向后山。月亮被云遮住了半张脸,山影里有星星点点的绿光——是萤火虫,还是...她笑了,伸手碰了碰菊苗的嫩尖:“明天,我们去采点好东西。”
小柱子在屋里翻了个身,梦话里还带着甜滋滋的笑:“蘅姐姐,我要新鞋...要带花的。”
苏蘅起身拍了拍裙角的泥,转身回屋时,顺手把窗台上的竹篓往门边挪了挪。竹篓里的镰刀闪着微光,和她眼里的光,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