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蘅已站在废弃寺庙的断墙前。
她裹着萧影递来的玄色斗篷,指尖轻轻抚过墙根的野蔷薇——这丛花三天前还蔫头耷脑,此刻却精神抖擞地舒展枝叶,顺着她的力道往墙内攀爬。“安全。”
她回头对萧影道,“符纹阵在东侧偏殿,我们绕后。”
萧影的佩刀在腰间轻撞,月光石坠子随着动作晃出冷光。他昨夜几乎未眠,眼下浮着青影,却仍将火把举得稳当:“你母亲笔记里说,试炼密室的机关在大雄宝殿的莲花座下。”
话音未落,脚边的碎石突然发出细碎的响动——是苏蘅指挥着狗尾巴草顶开了掩盖暗门的土块。
“跟紧。”苏蘅深吸一口气。腐木与霉味混着泥土腥气涌进鼻腔,她能听见地底传来藤蔓抽芽的“簌簌”声,像无数条蛇在黑暗里游动。
萧影的手掌虚虚护在她后腰,两人顺着仅容一人的石阶往下,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出摇晃的影子,直到“咚”的一声,苏蘅的鞋尖撞上了什么硬物。
是具傀儡。她后退半步,火把照亮的瞬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那东西半倚在石墙上,躯干由老槐木拼接而成,四肢缠着带倒刺的野藤,最骇人的是那张脸——分明是孙氏的轮廓,皮肤却泛着青灰,眼窝里塞着两颗黑黢黢的野果核,嘴角还沾着未干的草汁。
“还有活的。”萧影的声音像浸了冰,刀尖挑起另一具傀儡的手臂。那傀儡竟发出类似喘息的声响,藤蔓突然暴长,缠上他的刀刃。
苏蘅眼疾手快,指挥墙角的艾草“唰”地窜过去,绞住藤蔓往回拽。
“小心!”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咔嗒”轻响。
转身的刹那,苏蘅的呼吸几乎停滞——密室最深处的石台上,端坐着七具傀儡,最中间那具的面容,正是失踪半月的孙氏。
她的脖颈缠着碗口粗的紫藤,藤蔓从后颈的伤口钻入,又从锁骨处穿出,将整具躯体与石座牢牢钉死。
孙氏的眼珠不再是浑浊的灰黄,而是泛着诡异的幽绿,可当苏蘅的灵火凑近时,那抹绿突然晃了晃,像被风吹乱的烛火。
“阿蘅?”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苏蘅的手剧烈发抖。
这是孙氏,是那个总在她挑水时绊她脚、在族老面前说她克亲的孙氏,此刻却用她二十年前嫁入青竹村时的软语唤她乳名。
“孙...婶?”苏蘅跪下来,灵火化作暖黄的光团落在孙氏手背。
藤蔓被灵火烤得蜷起,露出下面一小块正常的皮肤,“你能听见我说话?”
孙氏的喉结动了动,野果核般的眼珠里渗出浑浊的液体。“不是...自愿的。”她的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人...用符...控着我...说要...借我的嘴...接近你...”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三天前村口老妇说“看见孙氏往山神庙去了”,想起前日在药铺后巷捡到的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孙氏成亲时的嫁妆。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他们...要你的...灵火...”孙氏的声音突然变尖,像指甲刮过青铜镜。
藤蔓猛地收紧,将她的头往石座上撞,“杀...了...”
“够了!”苏蘅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涌进喉咙。
她调动起全身的花灵血脉,指挥着密室里所有的蕨类植物疯长,将孙氏身上的藤蔓缠成乱麻。
萧影的刀光同时劈下,精准斩断三根最粗的主藤。
“孙婶!”苏蘅抓住孙氏的手腕,那里的皮肤正在迅速木质化。她能感觉到对方指尖还有温度,可下一秒,孙氏的瞳孔重新变得幽绿,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藤蔓从她指缝间钻出来,狠狠刺向苏蘅面门。
“小心!”萧影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拽进怀里。
苏蘅撞在他胸口,听见他佩刀出鞘的脆响。
余光里,那根藤蔓擦着她耳畔钉进石壁,溅起的碎石打在脸上生疼。
而方才还半瘫的傀儡们,此刻竟纷纷直起身子,藤蔓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这些傀儡不只是死物。”萧影的声音贴着她发顶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沉肃,“它们在......”他的话被一声藤蔓断裂的脆响截断。
苏蘅抬头,正撞进他深如寒潭的眼底——那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像极了暴雨前压城的乌云。
萧影的手指几乎掐进苏蘅腰间的软肉里。
他拽着她后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火把明灭不定,照见那些原本半瘫的傀儡脖颈“咔吧”作响——槐木躯干上裂开蛛网般的细纹,野藤从裂缝里钻出来,像活物似的在石地上蜿蜒。
“共生符?”苏蘅的灵识瞬间铺开。
她能感觉到那些藤蔓里涌动着污浊的灵息,与孙氏体内的紫藤符纹如出一辙。
方才还只是普通植物的蕨类突然变得刺手,叶片边缘渗出墨绿色黏液,“是用活人的魂魄养的?”
“用灵植师的血引,将活人与草木强行共生。”萧影的佩刀划开缠向苏蘅脚踝的野藤,刀刃接触藤蔓的瞬间腾起青烟,“我母妃当年...查的就是这种邪术。”他喉结滚动,后半句被藤蔓抽打的声响吞掉——最前排的傀儡突然暴起,槐木手臂裹挟着风声砸向苏蘅面门。
苏蘅旋身避开,袖中银铃轻响。
她咬破指尖,血珠落在地面,几株早被她标记的艾草“唰”地窜起,在两人身周织成绿网。 灵火顺着艾草脉络燃起,形成半人高的火焰屏障,将扑来的傀儡撞得踉跄后退。
“阿蘅!”孙氏突然发出尖啸。她后颈的紫藤根须暴长,穿透石座扎进地面,整具傀儡竟拖着石座往苏蘅方向挪动。
幽绿的眼珠里翻涌着两股力量——一股想扑上来撕咬,另一股却在拼命挣动,“走...别管我...”苏蘅的灵火屏障晃了晃。
她看见孙氏手腕处的皮肤已经完全木质化,指甲缝里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树汁。可方才那句“走”,分明是孙氏自己的声音。
“不行。”苏蘅攥紧母亲留下的灵火封印石。那是块温玉般的石子,此刻在她掌心发烫,“她的魂魄还没散。”她想起三天前在村口老槐树下,孙氏虽总骂她克亲,却偷偷往她竹篮里塞过半块烤红薯——薯皮焦黑,瓤却甜得很。
萧影的刀光在她身侧划出银弧,斩断所有逼近屏障的藤蔓:“封印石只能用一次。”他扫了眼苏蘅泛白的指尖,“你确定?”
“确定。”苏蘅的灵识探进孙氏体内。紫藤符纹像条毒蛇,正顺着她的经脉啃噬魂魄。
她能清晰感知到孙氏的魂光——豆大的一点,在符纹的绞杀下忽明忽暗,“这符是冲我来的,解了她,才能知道幕后是谁。”话音未落,孙氏的傀儡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紫藤根须穿透她的胸腔,在石座上绽开一朵血色花盏——那是符纹的阵眼。
苏蘅咬着牙将封印石按在花盏上,灵火顺着石子窜入符纹,烧得紫藤“滋滋”作响。剧痛从掌心蔓延到全身。
苏蘅的额角渗出冷汗,眼前发黑。
她能听见孙氏的魂魄在尖叫,能看见符纹在灵火中扭曲成鬼脸,却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点豆大的魂光正在缓缓变亮。
“撑住。”萧影的手掌覆上她后心,浑厚的内力顺着经脉涌进来。他的体温透过玄色斗篷渗进她后背,像团不灼人的暖炉,“我在。”
苏蘅的睫毛剧烈颤动。灵火与符纹的对抗进入白热化,她能感觉到封印石在融化,像块糖掉进滚水,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孙氏体内。
终于,紫藤符纹发出垂死的尖啸,化作一缕黑烟钻进地缝。孙氏的傀儡“轰”地栽倒,野果核眼珠“骨碌”滚到苏蘅脚边。
“孙婶?”苏蘅跪在傀儡前,颤抖着托起孙氏的脸。槐木皮肤正在剥落,露出下面灰白的人脸——是孙氏原本的模样,眼角还沾着她熟悉的老年斑。
苏蘅的灵识探进去,触到一团微弱却温暖的光。
“阿蘅...”孙氏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摸苏蘅的脸,却在触到灵火屏障时无力垂落,“他们...在青竹村...埋了...”
“孙婶?”苏蘅的呼吸一滞。孙氏的魂光突然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她慌忙调动灵火去护,却只抓住最后一缕残魂。
“青竹村...”孙氏的声音越来越弱,“焦...味...”
“孙婶!”苏蘅喊出声,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撞在石壁上。
萧影蹲下来,将外袍披在她肩上:“她的魂魄太弱,撑不住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最后那点光,“但至少...她解脱了。”
苏蘅闭了闭眼。灵火在掌心凝成小团,将孙氏的残魂收进去。
她站起身时,腿肚子发软,全靠萧影扶着才没栽倒。
密室里的傀儡们失去符纹操控,纷纷散架,槐木块和野藤堆成小山。
“该走了。”萧影提起火把,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天快亮了。”
两人顺着石阶往上走时,苏蘅听见山风穿过断墙的声音。她裹紧萧影的外袍,突然想起孙氏最后那句“焦味”。青竹村?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此刻该是晨雾未散,炊烟袅袅才对。
出了寺庙,晨光正漫过东边山尖。
萧影的马在远处嘶鸣,却盖不过随风飘来的一缕气息。
苏蘅猛地抬头,鼻尖捕捉到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带着点熟悉的草木灰香。
她攥紧灵火里的残魂,回头望向寺庙方向。
断墙上的野蔷薇在晨风中摇晃,花瓣上沾着血珠似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