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离开后的那段日子,杭州城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慵懒而湿润的节奏,时光在西子湖畔缓慢流淌。
但吴山居内,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空气里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悬着一根极细的丝线,连接着某个不确定的危险远方。
最大的不同,源自黑瞎子那神出鬼没的造访。
他来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阳光明媚的午后,有时是暮色四合的傍晚,甚至有一次快打烊时他才慢悠悠晃进来。
他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带着一身混合着烟草与淡淡硝烟味的懒散不羁气息。
大多数时候,他是来找无三省,两人钻进里间低声讨论些谁也听不清的内容;偶尔,他也只是单纯地过来讨杯茶喝,和胖子插科打诨一番,或者用几句精准的调侃逗得无邪跳脚。
而每一次,只要那抹修长的穿着黑色皮衣戴着标志性墨镜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安逸就会像被按下了某个警报开关,瞬间进入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恨不得立刻启动物理隐形模式,或者原地变成柜台里一件最不起眼的陶俑。
他会以最快速度挪到店里光线最暗,杂物最多的角落,努力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翻动书页时指尖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生怕制造出一丝一毫的多余动静。
黑瞎子似乎并没有再像初次见面那样直接“针对”他,大多数时候,他甚至好像完全忽略了安逸的存在,连眼角余光都吝于给予。
但他总是能在最恰到好处,最让人放松警惕的瞬间,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抛出一两句看似随意的话,或者隔着墨镜递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精准无比地戳中安逸那根始终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比如,他会突然对正在兴致勃勃给众人展示新茶具的无邪说:
“小三爷,这紫砂壶养得是不错,不过刚才那泡的水,滚得急了点,压了茶香,差点意思。”
然后,那深色的墨镜镜片会极其“自然”地微微一偏,扫过角落里那个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身影。
“安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正埋头假装擦拭柜台的安逸吓得手一抖,手里的软布差点脱手飞出去,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或者,他会和胖子热火朝天地聊起老北京的各种接地气小吃,忽然话锋一转,带着点怀念感慨一句:
“豆汁儿那味儿,酸冽冲鼻,一般人真享受不了,我第一次喝差点没当场表演个喷泉。安兄弟一看就是标准的南方胃吧?估计更喝不惯那口儿?”
被猝不及防点名的安逸只能把脑袋摇得像狂风中的拨浪鼓,脸颊发烫,结结巴巴地小声否认:
“没……没喝过,听…听着就不太敢试……”
这种无处不在又总是轻描淡写让你抓不住把柄的试探,让安逸心力交瘁,精神时刻处于耗竭边缘。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经验老道,性情恶劣的猫盯住的老鼠,那猫并不急于扑杀享用,只是好整以暇地偶尔伸出爪子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样子。
除了要时刻提防黑瞎子这颗不知何时会爆的不定时炸弹,安逸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似乎真的步入了某种诡异的“正轨”。
那个坑爹系统的日常任务和每周任务依旧烦人,但至少惩罚机制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以电击抹杀相威胁,让他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隙。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吴山居“上班”,完成各种基础,令人脸热的“贴贴”任务,蹭吃蹭喝,看着积分缓慢而稳定地增长着,竟也生出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无邪对他越来越好,那种发现“宝藏”后的旺盛好奇心和随之而来的保护欲与日俱增,经常耐心地和他分享一些古玩基础知识和行业趣闻,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带着一种混合了欣赏与探索的光芒。
胖子依旧把他当作“过命”的自己人,勾肩搭背毫不客气,嗓门洪亮地带着他融入各种插科打诨。
潘子见了他会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的审视淡了不少。
就连无三省的目光,虽然依旧带着审视,但少了些最初的尖锐冷厉,多了些复杂的考量。
甚至,他极其偶尔地,会在清晨雾气未散时,或者深夜万籁俱寂刻,远远瞥见张麒麟那沉默如谜如同城市幽灵般一闪而过的身影。
对方依旧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但那次巷子里短暂的“苹果事件”,像一颗微小的石子,在他深不见底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过的涟漪。
他脸上那层伪装的药膏涂抹得越来越得心应手,那副平凡木讷,甚至有些怯懦的面具几乎长在了脸上,连他自己有时候对着镜子,都快要恍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生活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相对温和的滤镜。
恐惧和压力仍在暗处涌动,谎言带来的愧疚时常啃噬内心,但与此同时,也有温暖的饭菜,有关心则乱的唠叨,有那种被当作“同伴”纳入某个圈子所带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归属感。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化的琥珀,温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上。
安逸完成了一天的“任务”,慢慢踱步到西泠印社外的湖滨,找了一张临湖的长椅坐下。
他看着远处雷峰塔在夕照中的优美剪影,看着湖边携手散步、低声笑语的情侣,看着悠闲遛弯,享受晚年时光的老人,看着披着金光缓缓归家的渔家小船。
初夏的微风拂过面颊,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恰到好处的温暖温度,轻柔得像母亲的抚摸。
他望着这片宁静美好得如同画卷的景色,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刚穿越来时那样,每分每秒都在疯狂地想着“回家”这两个字了。
这个世界,依旧危机重重,前路迷雾弥漫,系统依旧坑爹不靠谱,黑瞎子依旧是个可怕的存在。
但是,在这里,也有了会对他露出真诚笑容,会笨拙地关心他会毫不犹豫把他纳入羽翼之下保护起来的人。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感在他心中涌动,酸涩与暖意交织,恐惧与依恋并存。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天边那一片绚烂如织锦的晚霞,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原本只存在于书页之间的世界,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却已然无法被轻易割舍的深刻联系。
那株名为归属感的稚嫩苗芽,正怯生生地却又顽强地,在恐惧和迷茫交织的土壤深处,悄然探出了一点充满生机的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