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莲手里的针“噗”一声扎进指头,她“哎哟”一声,顾不上疼,猛一抬头,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你说啥?”
她的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有些刺耳。
“你说……你要娶媳妇?娶谁?哪个姑娘?”
陈淑莲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把村里所有适龄的姑娘都过了一遍,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让儿子这么郑重其事说出来的。
该不会是……
“你是不是被刘家气糊涂了?”
她急得站了起来,
“你可别告诉娘,你还惦记着那个刘红英!她家那么对咱,你刚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可不能再自己往火坑里跳啊卫东!”
林卫东看着自家娘亲那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第一关最难过。
他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喙的平静。
“不是她。”
陈淑莲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儿子接下来的话,那口气直接堵在了嗓子眼,差点没把她给噎过去。
“娘,我想娶的,是村西头牛棚里的那个,苏棉。”
“谁?苏……苏……”
陈淑莲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跟墙上的白灰一样。
“苏棉?那个黑五类的闺女?”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声音都在发抖,整个人从板凳上“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撞翻了桌上的针线筐。
“你疯了!林卫东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啥?娶她?娶一个黑五类的闺女?你是想让咱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吗?是想让咱家在石村彻底抬不起头来吗?”
陈淑莲彻底急了,在屋里来回踱步,手指头都快戳到林卫东的脑门上了。
“这要是传出去,你让娘这张老脸往哪搁?你弟弟妹妹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
“他们以后要当兵,要招工,政审那一关怎么过?人家一看,嗬,你嫂子是个黑五类,家庭关系复杂,这不就全完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这门亲事我死也不同意!”
陈淑莲的态度强硬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觉得儿子肯定是前几天被刘家悔婚给刺激坏了,脑子不清醒,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林卫东静静地听着,任由母亲把所有能想到的可怕后果都说了一遍,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果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名声,成分,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就是压在人身上的大山。】
【可山再大,有饿死大吗?有被人踩在脚底下欺负大吗?】
等陈淑莲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地扶着桌子停下来,林卫东才缓缓开口。
“娘,你说完了吗?”
他站起身,比陈淑莲高出一个头还多,那股从部队里带出来的压迫感,让陈淑莲后面的话一下子都咽了回去。
“那该我说了。”
林卫东的声音不响,但每个字都砸在陈淑莲的心上。
“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
“名声?咱家被刘家当着全村人的面悔婚的时候,名声就已经丢在地上了。”
“我成了全村的笑话,那时候咱家的名声在哪?我林卫东连个媳妇都留不住,这名声好听吗?”
陈淑莲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林卫东继续说:
“刘红英家成分好吧?根正苗红吧?可她家是怎么对咱的?攀上了大队长家,就把咱家当成茅坑里的石头,一脚踢开,还嫌脏了她的脚。”
“这种成分好的媳妇,你还想要吗?”
“我……”
陈淑莲被问得哑口无言。
“再说说苏棉。”
林卫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她成分是不好,可这不是她的错。”
“她人怎么样?勤快,老实,更知道什么是好歹。”
“我不过是顺手给了几条鱼,她就半夜熬油点灯,用她那双巧手给我纳鞋垫;她娘就摸黑上山,挖了一篮子野姜给咱家送来。”
“这样的姑娘,心是热的,是捂得暖的。”
“我娶了她,她就是咱家的人。”
“我光明正大地给她家盖房子,给她买吃的穿的,那是疼自己媳妇,谁敢说半个不字?”
“我天天从海里弄回来的那些鱼虾,拿到明面上,就说是给我媳妇补身子。”
“我挣的那些钱,就说是给我媳妇攒的聘礼,是盖新房的钱。”
“有了这个由头,我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
“张军他们还想抓我投机倒把的小辫子?他们只能在背后骂我一句‘疼媳妇的傻小子’!”
“娘,你明白吗?娶她,不是把咱家往火坑里推,是给我,给咱们全家,找一个能把所有事情都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是找一个能把日子往好里过的机会!”
“娶一个知道感恩,知道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难道不比娶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天天嫌弃咱家穷的强?”
半晌,屋里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陈淑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他的心思,竟然这么深,想得这么远。
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理智告诉她儿子说得有道理,可情感上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屋里的争吵声,早就惊动了里屋的林解放。
他拄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他的宝贝旱烟杆。
他一露面,陈淑莲那一肚子的火气和憋屈,登时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一浇,蔫了。
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住了,只听得见他旱烟杆里嘬得滋滋响,火星子一明一暗地闪。
那股子旱烟味儿呛得人头发晕,却沉甸甸地压住了四下的动静。
他没说话,就靠在门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眼睛在儿子和老婆子脸上来回转。
他都听见了。
陈淑莲看到当家的出来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马带着哭腔告状。
“老头子,你听听,你听听你这个好儿子说的浑话!他要娶那个黑五类的闺女啊!这日子是不过了啊!”
林解放没理她,只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
烟雾散去,他那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显得异常严肃。
他把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清掉里面的烟灰,沉声开口。
“都吵吵什么!像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林卫东身上,眼神复杂。
“卫东,你接着说。”
“把你心里想的,一五一十,全都跟你爹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