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外的天色,刚刚泛起一层鱼肚白。
洛序是被冻醒的。
帐篷里虽然生着两个火盆,但依旧挡不住北境清晨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把头蒙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半天,最后还是被一股食物的香气给勾得睁开了眼。
“少爷,醒啦?”苏晚正端着一个小陶锅,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他醒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我熬了点肉糜粥,您快趁热喝点,暖暖胃。”
“唔……还是我们家苏晚好。”洛序打着哈欠坐起身,接过热粥,感觉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好什么好呀!”帐帘一掀,裹得像个球似的墨璃钻了进来,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抱怨,“天天不是米粥就是面饼,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她凑到洛序跟前,吸了吸鼻子,桃花眼眨了眨:“少爷,您不是会变戏法嘛,再变点好吃的出来呗?就上次在帝都吃的那种,叫什么……火锅的!”
洛序差点没被一口热粥给呛到。
“你当我是神仙啊,说变就变?”他没好气地白了墨璃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他话音刚落,帐帘再一次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夹杂着雪粒子儿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帐篷。
秦晚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昨夜那身铠甲,甲片上甚至还凝着一层白霜。
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一双凤眼却亮得惊人,手里紧紧地捧着一卷刚抄好的、墨迹未干的纸,径直就冲到了洛序的床边。
“洛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我有一处,想不明白!”
“啊?”洛序端着粥碗,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就是这里!”秦晚烟把手稿“哗啦”一下在他面前展开,指着其中一行字,急切地问道,“‘兵者,诡道也’,这我懂。可后面这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说来简单,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又要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出其不意’呢?”
“这个……”洛序看着她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大姐,我就是个纸上谈兵的键盘侠,你问我这个,我问谁去啊!”
“咳咳。”洛序清了清嗓子,放下粥碗,努力摆出一副高人的架势。
“这个嘛,其实很简单。”他信口开河道,“你想想,街头两个混混打架,一个指着你左边,大喊‘看!有飞碟!’,等你一扭头,他右拳是不是就呼你脸上了?”
秦晚烟愣住了。
“飞……碟?”
“呃,就是一种会飞的盘子,不重要。”洛序赶紧把话圆回来,“重点是,他吸引了你的注意,让你觉得他要攻击左边,可实际上,他打的是右边。这就是‘出其不意’。”
“哦!”秦晚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攻其无备’呢?又要如何判断敌人何处‘无备’?”
“这更简单了。”洛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多动脑子。你想想,你自己守城,哪里最坚固,最不可能被攻破?那敌人肯定也这么想。所以啊,你最觉得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这就叫逆向思维。”
秦晚烟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有些词她听不懂,但那道理,却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让她豁然开朗。
她看着洛序的眼神,已经从昨晚的崇敬,变成了……狂热。
“说得好!”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
洛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看着帐内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走进帐篷,先是赞许地看了秦晚烟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看来,这兵法你已经吃透了。”
“爹,您怎么来了?”洛序赶紧站起身。
“给你派活儿来了。”洛梁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诱敌之计,是你提出来的。这第一步,唱戏的角儿,自然也该你来当。”
“啊?”洛序的脸瞬间就垮了。
“从今天起,”洛梁指了指帐外,“你带上你的五百亲兵,还有王忠,去当那支‘防备松懈的粮草队’。”
“记住,戏要做足,动静要大,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你们就是一群不堪一击的草包。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人,一个都不能给我少了。明白吗?”
“爹!不是吧!”洛序哀嚎起来,“这活儿……也太危险了!我就是动动嘴皮子,您让我真刀真枪上去演啊?”
“怎么?怕了?”洛梁的眼睛一瞪。
“我……”洛序看着老爹那眼神,又看了看旁边秦晚烟那写满了“我相信你一定行”的崇拜目光,最后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苏晚和墨璃。
结果两个丫头,一个温柔地笑着,一个则握着小拳头,满脸都是“少爷最棒了”的表情。
洛序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孩儿,领命。”
……
“哎哟,我说苏晚,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这肉糜粥吧,还是不如京城福满楼的蟹黄包。”
洛序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任由苏晚细心地为他披上一件崭新的、雪白无瑕的狐裘大氅。
“少爷,您就将就一下吧。”苏晚一边为他整理着衣领,一边柔声劝道,“这毕竟是边关,能有口热粥喝就不错了。”
“将就?本将军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将就!”洛序故意把声音拔高了八度,对着帐篷外喊道,“墨璃!我的马呢?把那匹从西域买来的大白马给我牵过来!还有,本将军的亮银枪呢?都给我擦亮点!”
帐篷外,传来墨璃清脆的回应:“知道啦少爷!您就擎好吧!”
“妈的,演戏还真得全套。”洛序心里吐槽着,感受着身上那件除了好看屁用没有的狐裘,感觉自己活像个移动的靶子。
半个时辰后,雁门关的北门大开。
一支看起来要多寒酸有多寒酸的“粮草队”,慢吞吞地驶出了关口。
十几辆破旧的板车上,堆着一个个用草席盖着的麻袋,拉车的挽马瘦骨嶙峋,赶车的伙夫也是一副没吃饱饭、有气无力的样子。
护送这支队伍的五百名虎卫营士兵,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他们不再是前些日子那支令行禁止的铁军,一个个甲胄歪斜,兵器扛在肩上东倒西歪,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笑,队形散乱得像是一群刚从菜市场出来的地痞流氓。
“嘿,听说了吗?昨儿个伙房的老王头,又偷藏了一坛子好酒!”
“真的假的?藏哪儿了?”
“就他床底下那个破瓦罐里!等咱们回来,哥几个给他端了!”
副将王忠骑在马上,听着手下这帮兵痞子越来越离谱的对话,那张刀疤脸上的肌肉直抽抽。他回头看了一眼关墙,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着旁边一个演得最起劲的什长骂道:“你小子差不多得了啊!再演下去,老子都信了!”
高高的关墙之上,洛梁和秦晚烟并肩而立,北境凛冽的寒风,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洛伯伯,这……真的行吗?”秦晚烟看着下方那支活像乌合之众的队伍,漂亮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这戏是不是……演得太过了点?铁羽部的人,又不傻。”
“哈哈哈,晚烟啊,你还是不懂。”洛梁捋着胡须,脸上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这叫‘卑而骄之’!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北境军无人,派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带着一群酒囊饭袋出来送死。”
他指了指队伍最前方,那个骑着白马、披着白裘,在队伍里扎眼得像黑夜里萤火虫一样的洛序。
“你再看序儿那副做派,”洛梁的语气里,充满了老父亲的骄傲,“那股子懒散劲儿,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膏粱子弟!这演技,啧啧,不去唱戏都屈才了!”
秦晚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洛序正歪在马背上,墨璃殷勤地为他剥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橘子,他还不时地张嘴,嫌弃地吐出橘子核。
她看着这一幕,再联想到昨夜那本博大精深的兵书,一时间,只觉得洛序的形象,在自己心里变得愈发高深莫
测起来。
“原来如此……这便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至高境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