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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那日的晨雾还未散透,祠堂门轴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族老陶伯年捧着个红绸包裹的木匣跨进来时,后襟沾着露水,发顶的白巾被山风吹得歪向一侧。

王婶子正往香案上摆新收的糯米,见他进来忙擦手:“伯年叔,祭碗可收好了?昨儿阿尘还说那道细痕得当心——”

“当什么心?”陶伯年将木匣往案上一放,红绸滑落时带起几片碎叶,“我陶家传了八代的青瓷,哪是碰两下就坏的?”他掀开匣盖,晨光顺着窗棂漏进来,照得碗身的缠枝莲纹泛起温润的光。

顾微尘正蹲在供桌下修补香烛架的断脚,抬头时正看见陶伯年抬起的手颤了颤。

后来村里传起闲话时,有人说是因为他前夜多喝了两盏米酒,有人说他瞥见梁上有只黑蜘蛛——但顾微尘看得清楚:是木匣底的霉斑蹭了手,他抽手时带翻了木匣。

青瓷碗坠落的声响像根细针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啪!”

碎片飞溅的瞬间,王婶子的手悬在半空,栓子刚跨进门槛的脚顿住,连檐下的麻雀都扑棱着飞远了。

顾微尘跪在地上,看着五片碗沿残片滚到她脚边,釉面在青砖上划出刺目的白痕。

“完了。”陶伯年跌坐在蒲团上,双手捧住头,“祭祖用破碗,老祖宗要降罪的……”

“换个碗不就成了?”栓子挠着后脑勺,“我家去年新烧的白瓷碗,比这旧的亮堂——”

“胡说!”王婶子急得直跺脚,“祭碗得用传了三代以上的,新碗没沾过香火,老祖宗认不得!”

顾微尘弯腰拾起一片碎片。

指尖触到断面时,她的呼吸轻了轻——裂纹从碗沿斜斜向下,断口处还留着釉料冷却时的细微波纹,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它摔得不狠。”她站起身,碎片在掌心投下淡青色的影子,“还能记得自己是什么样。”

“阿尘?”陶知从人群后挤进来,鬓角的野花被碰掉了一朵,“你是说……能修好?”

“修?”陶伯年猛地抬头,眼里浮起希望又迅速黯淡,“用金漆银钉?可祭祖最忌金玉气,老规矩说——”

“不用金玉。”顾微尘将碎片拢进帕子,“灶灰、蛋清、细麻纤维就行。”她转身往灶房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嗒嗒”响,“黏合剂要调得像新泥,补得慢些,它才肯认。”

陶知追上来时,顾微尘正蹲在灶前筛灶灰。

她袖管挽到肘弯,腕间沾着星点黑灰,筛子在手里轻轻晃动,细白的灰落在瓦盆里,像下了场极小的雪。

“为什么不用金?”陶知蹲在她旁边,看她往灰里加蛋清,“我见过镇北王府的人补瓷器,用金线勾边,好看得紧。”

“金太硬。”顾微尘用竹片搅动盆里的糊,“这碗是要装地气的,金把缝堵死了,气就透不过来。”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细灰,“你去取麻线,要晒过三个日头的,软些。”

陶知取来麻线时,顾微尘正把碎片浸在温水里。

瓷片在水里浮着,像五片淡青色的荷叶。

她用细毛刷轻轻扫过断口,刷落最后一点土渣,水纹荡开时,陶知看见碎片边缘泛出极淡的蓝光——是釉料里的青金石粉,在水下泛着幽光。

“第一天只能拼两片。”顾微尘捏起最大的那片,用竹片挑了点黏合剂涂在断口,“急不得,像接骨。”她的手指稳得像石缝里的藤,两片瓷“咔”地对上,严丝合缝得像从未分开过。

从那天起,祠堂西厢房的窗总是最晚熄灯。

顾微尘搬了张矮桌,每日只拼一丝,陶知便搬个蒲团坐在她脚边,看她用放大镜对准裂纹,看她用细针挑开黏合剂里的气泡。

第七日傍晚,顾微尘忽然放下针:“去拿灯来,要豆油灯,灯芯剪得细些。”

陶知举着灯靠近碗时,暖黄的光漫过瓷面,照出裂纹里未干的黏合剂泛着淡褐。

她正想退开,忽然听见极轻的“嗡”声——像蜂鸟振翅,又像春溪破冰。

“凑近些。”顾微尘按住她的手腕,“用耳朵贴碗沿。”

陶知屏住呼吸。

那声音渐渐清晰了,起初是杂乱的嗡鸣,像风刮过竹林,后来慢慢有了调子,高高低低,时断时续。

她猛地睁大眼睛——这调子太熟悉了,像极了幼时母亲哄她睡觉时哼的曲子,可母亲说那是“安魂调”,早年间守音人用来送魂归山的,后来没人会唱了……

“归息谣。”顾微尘的声音像落在瓷片上的月光,“守音人用应声器承接地脉回响,这碗是应声器。”她指着碗内壁一道极浅的凹痕,“看这里,共振腔。前人烧釉时掺了磁石粉,能放大地气波动。”

陶知的手指轻轻抚过碗壁:“难怪爷爷总说,祭祖时看碗里的水纹就能知天气……”

“现在裂纹打乱了结构,共振散了。”顾微尘取出陶针,蘸了含铁矿粉的泥浆,“但伤疤能说话。”她俯身在碗底裂缝交汇处画起来,针锋细得像蚊足,“导音纹不能太规整,得顺着裂纹长,像树根找水。”

第十日清晨,当顾微尘放下最后一针时,陶知看见碗底的纹路像张极小的网,网眼大小不一,却处处相连。

“月圆之夜,盛水试试。”顾微尘将碗递给她,“放在院中央。”

那晚的月亮圆得像块玉。

顾微尘和陶知坐在台阶上,看月光落进碗里的清水。

起初水面静得像块玻璃,直到一更梆子响过,水面忽然泛起涟漪——一圈,两圈,层层叠叠漫开,连碗沿的修补处都跟着轻颤。

陶知凑近些,耳尖几乎碰到水面。

她听见了。

不是风,不是虫鸣,是一支完整的曲子。

比记忆中母亲哼的更悠长,像山涧淌过石滩,像松针落在雪上,尾音里还裹着极轻的“簌簌”声,像是树根在地下舒展,像是地脉在轻轻呼吸。

“它在替大地唱歌。”陶知的声音在抖,眼泪砸进碗里,荡开一片水纹,“阿尘,它在唱……”

“它一直都在唱。”顾微尘望着水中的月影,鬓角的碎发被夜风吹得轻扬,“只是我们忘了怎么听。”

山风忽然转了方向,送来一缕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陶知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素胎台方向——那株老梅树下的泥土,不知何时裂开了蛛网状的细缝,有什么东西正从缝里缓缓向上顶,像是……新芽,又像是某种埋了很久的器物。

“阿尘,你看——”

“春分到了。”顾微尘站起身,将外衣披在陶知肩上,“开田祭快到了。”她望着梅树方向,目光穿过夜色,“到时候……该有人敢走那条路了。”

夜风卷起一片梅瓣,轻轻落在碗沿的修补处。

月光下,那道曾经的裂痕泛着淡褐,像道温柔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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