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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卷着焦糊味扑来,顾微尘的布鞋踩在还带着余温的灰烬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陶知紧跟在后,竹篮里的铜盆撞得膝盖生疼——她方才在溪边接水时,水还没满就被顾微尘拽着跑,此刻水面晃荡,溅湿了半条裤腿。

北岭的景象比想象中更惨烈。

原本郁郁苍苍的山林化作一片炭柱森林,粗可合抱的松树烧得只剩漆黑的躯干,枝桠像被抽干了血脉的手,僵直地指向灰沉的天空。

几个村民蹲在林边,老支书张猎户攥着冒烟的木棍,额头的汗滴落在焦土上,“滋”地腾起一小团白汽:“微尘丫头,这火从后半夜烧起来的,我们提了二十桶水都压不住,末了是下了场急雨才熄的。

可您看——“他用木棍戳了戳脚边的炭块,”连地皮下三寸都烤焦了,哪还能活?“

顾微尘没接话。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灰烬,就被烫得缩回——这灰烬底下竟还藏着灼热的气。

她解下腰间素胎残片,用边缘轻轻刨开表层,露出下面黑中带褐的土。

陶知凑过去,看见她指腹在土面上抹过,又放到鼻端轻嗅,瞳孔微微收缩:“有松脂味。”她突然把耳朵贴在地上,乱发垂落扫过焦土,“听。”

陶知依言俯下身。

起初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渐渐,那声音从地底渗出来——极轻极细的“噼啪”,像极了去年她在药庐里烤松子,壳裂时的动静。“是竹鞭!”她猛地抬头,“后山有片野竹林,竹鞭能扎到北岭来?”

“火是外来的。”顾微尘直起腰,指尖沾着的土粒簌簌落下,“真正的山火会连根烧透,可这些竹鞭还在喘气。”她转身看向张猎户,“去井里提水,泼在炭柱根部,别泼透,沾湿就行。”

“这能成?”张猎户搓着沾灰的手,“前儿老李家的瓜棚着火,泼了水倒把烟憋在底下,差点闷死他孙子。”

“您信我。”顾微尘的声音轻,却像钉子般钉进人心里,“火要烧得痛快,也得喘口气。”

陶知见她蹲下,用素胎残片在炭柱旁划出浅沟,便赶紧放下竹篮,跑去井边帮忙。

村民们三三两两跟着提水,水桶磕碰的脆响混着喘息,在焦林间荡开。

第一桶水泼下时,“噼啪”声突然密集起来,陶知惊得后退半步——那些炭柱根部的焦土正裂开细缝,隐约能看见底下泛青的竹节。

“张叔,让妇人们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收起来,再去林边捡腐叶。”顾微尘已经走到焦林边缘,“堆沤的坑要挖在东边,离炭柱三步远。”她转身时,旧袍下摆扫过焦土,“死树是护苗的伞,灰土是养芽的被,懂吗?”

张猎户挠了挠后脑勺,终于扯着嗓子喊:“老李家的!

把你家晒的豆秆灰装筐!

王婶子带小崽子们捡腐叶去!“

接下来三日,焦林里多了许多晃动的身影。

陶知每日黄昏持着铜灯绕林缓行,灯芯在风里明明灭灭。

她的听裂天赋被顾微尘用青盐浸过的棉团引动,能听见地脉震颤的嗡鸣——起初像断了弦的琴,零零散散;到第三日,竟有了些丝缕般的连贯。

“小师傅!”她举着灯跑到顾微尘跟前,“东南方那片,震颤变密了!”

顾微尘正蹲在一处焦土凹陷前,膝头放着个粗布包。

听见这话,她抬头笑了笑,又低头解开布包——里面是半卷棉线、半块蜂巢,还有一团暗绿的苔藓。

陶知凑过去,看见凹陷处躺着一截野山茶的残根,主茎断成两截,只剩一丝韧皮像细绳子似的连着。

“它没喊疼。”顾微尘用竹针挑起棉线,在蜂蜜里蘸了蘸,又抹上苔藓汁,“我就不能放弃。”她的手指比修复青铜器时还轻,棉线绕着断茎缠了七圈,每一圈都压得极匀,“这是‘接根’,和补汝窑开片一个道理——得让断处自己长在一起,才结实。”

围观的村民里有人嗤笑:“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家种了三十年茶,断根的苗早该埋了!“顾微尘没理,取了腐殖土轻轻覆上,又用竹片在周围插了圈细桩,”风大,别吹着。“

第五日清晨,陶知端着粥往焦林走,远远就看见那处凹陷泛着绿意。

她跑得太急,粥泼了半碗,到近前时几乎要哭出来——野山茶的断茎上,冒出两片指甲盖大的新叶,翠得能滴出水。

更奇的是,周围的焦土结出层薄壳,像给嫩芽盖了层玻璃,昨夜的露水还凝在壳上,亮晶晶的。

“这是...保水层?”她蹲下身,指尖轻触土壳,“自然结的?”

顾微尘站在她身后,素胎残片在晨光里泛着暖白:“地脉在聚。”她指向整片焦林,“你看那些炭柱。”

陶知抬头。

原本死气沉沉的炭柱群,此刻竟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每根炭柱周围的焦土都微微隆起,形成以山茶为中心的同心圆。

她闭上眼睛,听裂天赋全开——地脉的震颤不再零散,而是汇作溪流,潺潺流向山茶的方向。

“她不是在救一棵树。”陶知突然明白过来,“她在给这片地找锚点,像修复壁画时先定主色。”

入夜,顾微尘坐在焦林边缘削竹笛。

陶知抱着外衣走过去,见她手里的竹管泛着青,是从山脚下新抽的笋里取的。“笛子做来干吗?”她把外衣披在顾微尘肩上,“夜里凉。”

顾微尘没答话,只把笛子插进一截空心焦木里。

山风掠过林梢,炭柱群突然发出呜咽声——有的低沉如钟,有的尖细如箫,高低错落,像在说某种听不懂的语言。

陶知浑身一震,看见山茶根部透出微弱绿光,紧接着,数十点嫩绿从焦土里钻出来,排成整齐的行列,每株嫩芽的位置,竟和竹笛的音孔一一对应。

“它们在回应。”她声音发颤。

“不是回应我。”顾微尘凝视着绿光,眼里有星子在闪,“是回应活着的念头。”

风停时,笛声渐歇,嫩芽却没缩回土里。

陶知数了数,足有三十七株,每株都顶着露珠,在月光下亮得像碎玉。

村民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张猎户的旱烟掉在地上都没察觉:“这...这是要活?”

“活了。”顾微尘起身拍了拍裤脚的灰,“等开春,这里会比从前更旺。”

可没人注意到,林边的老槐树下,有个穿青衫的身影站了半宿。

他袖中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最后“咔”地崩断,落在焦土里。

第二日天刚亮,他便裹紧斗篷往山外走,嘴里嘟囔着:“怪了...这焦林的气,怎么越烧越清?”

这动静被早起拾柴的王婶子瞧了个正着。

她戳了戳老伴的胳膊:“你说,开春是不是该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

这地...怕不是普通的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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