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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沙粒掠过老妪的竹篮时,顾微尘本已绕过老槐树,却在听见“破碗发热”那句嘀咕时,后颈的汗毛轻轻颤了颤。

她驻足的动作极轻,像怕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常这样控制呼吸。

老妪揉着眼睛直起腰,竹篮里的破碗在晨光下泛着淡红。

那是用村外红崖土修补的痕迹,顾微尘记得,上月她途经西村借水时,曾见这老妪蹲在溪边补碗,指甲缝里嵌着红泥,嘴里念叨“碎成八瓣也得接住”。

此刻老妪伸手抚过碗底补丁,指节因常年洗衣泛着青白:“前日起,每到三更天,这碗就烫得搁不住。

我当是灶火没熄透,可昨夜......“她压低声音,瞥了眼四周,”我起夜倒水,瞅见碗底的水珠凝成字,就三个,’烫,忘洗‘。“

顾微尘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她能想象那场景:老妪举着煤油灯,昏黄光晕里,碗底水痕缓缓聚成歪斜的字迹,像孩童用树枝在泥地上划的。

老妪没喊,也没扔,反而蹲在灶前笑出了声——她记得自己离开前说过的话,“坏了的东西,总想着再听听它想说什么”。

此刻老妪从竹篮里捧起碗,碗沿缺了个豁口,却被她用碎瓷片仔细粘回原位,“我便每日饭后给它洗三遍,洗完叩三下问:’你还疼吗?

’头两日没动静,第七日晨......“她舀起木瓢里的水倒进碗,水面突然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后,竟浮起幅影画:青布裙的妇人跪在泥地上哭,手里攥着半块碗片,院外飘着褪色的红绸,是嫁时挂的。

“是百年前的事了。”老妪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妇人的丈夫去边关打仗,再没回来。

我昨晚煮了热汤面,端到院子里,点了三炷香说:‘他回不回来我不知道,但我给你回了个信。

’碗当时就颤了,今早再摸,凉丝丝的,倒像松了口气。“她低头用指腹摩挲碗身,”现在每逢阴雨天,碗沿就冒细汗,跟人哭似的。“

顾微尘站在树后,喉间泛起酸意。

前世修复敦煌壁画时,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细汗”——褪色的颜料里藏着画工的叹息,开裂的泥层中浸着信徒的眼泪。

此刻老妪的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她心里的茧:原来不需要灵气,不需要功法,只需要愿意听的耳朵。

她正欲离开,远处传来清脆的陶铃响。

小满的身影转过街角,月白裙角沾着晨露,手里提着个红布包——是她新制的泥铃。

老妪看见她,立刻起身招呼:“小满姑娘来啦!

快看看我家这碗,昨日你师姐路过时,我光顾着说话,倒忘了请她瞧。“

小满蹲在老妪脚边,将泥铃贴在碗身。

顾微尘眯起眼,见泥铃表面的釉色没像往常那样泛起涟漪——这说明破碗不在记忆网络的节点上。

可小满的手指却在碗底修补处停住,她抠下一点红泥,凑到鼻尖闻了闻:“红崖土?”老妪点头:“村外那片红土坡,我娘补碗时也去那儿挖的。”

小满眼睛亮了。

她从随身布袋里取出石臼,将红泥研成粉,兑上晨露调成浆,轻轻涂在泥铃的裂纹上。

顾微尘隔着树影都能看见,那浆水刚接触泥铃,便像活了似的渗进纹路里。

当夜,小满借宿在老妪家东厢房,顾微尘没走,她躲在院外老枣树上,看着泥铃在月光下浮起层薄雾。

然后,她听见了——不是清脆的铃音,而是低低的、像老妇人哄孩子的哼唱,混着陶轮转动的吱呀声。

“是采泥的女人们。”小满的声音从窗内飘出,带着几分哽咽,“她们揉泥时唱摇篮曲,陶土把这声音吃进骨子里了。

原来修复不是往里面填,是把压在最底下的东西,轻轻托出来......“

顾微尘在枣树上坐了半夜。

黎明时,她听见村里传来动静——老妪家门前围了七八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攥着个缺了嘴的瓷杯。

老妪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那只破碗:“阿福,你试试把耳朵贴在裂盆上。”扎羊角辫的女孩把耳朵凑过去,突然瞪大眼睛:“它说......它说昨天晒得太久,头晕!”孩子们哄笑起来,老妪却认真点头:“那明儿起,咱们晒完陶具就给它们盖块湿布,成不?”

顾微尘悄悄退到村外。

她望着晨雾里的炊烟,忽然想起初穿来时,被家族丢在乱葬岗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攥着半块碎玉,想着“这玉裂了,但纹路里还藏着雕工的手温”,而如今——她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红泥的淡痕——原来最钝的凡尘根,反而能听见最真的声音。

她继续北行,第三日午后,天突然阴了。

顾微尘正寻避雨处,山涧传来轰鸣——山洪暴发了!

她看见前方有个穿月白裙的身影往山洞跑,是小满。

顾微尘想喊,却被急流的声音盖过。

她跟着冲进山洞时,小满正举着火折子照洞壁——上面布满岩画,最中央那幅让她呼吸一滞:一个女子跪地捧陶,头顶悬着光网,和她道基里的纹路一模一样。

“执尘者......”小满轻声念出画旁的古字,泥铃突然剧烈震动,撞在洞壁上发出清响。

顾微尘顺着泥铃指向望去,岩画下方的碎石堆里,有块拇指大的石头泛着幽光。

小满拾起来,发现那石头内部有细若游丝的脉络,像陶土烧裂前的纹路。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石上,岩画突然亮了——所有人物的眼睛都睁开了,黑黢黢的瞳孔里映着小满的脸。

“我们一直在等......”

顾微尘没听清后面的话,因为雷声炸响,山洪的声音更近了。

她拉着小满往洞深处躲,却见小满把石头裹进贴身布巾,眼底闪着光:“这是陶核结晶,得交给下一个能听见它的人。”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顾微尘找了座野庙歇脚,裹着湿斗篷靠在神像腿上。

迷迷糊糊间,她梦见自己站在敦煌莫高窟里,手里拿着现代的修复刀,正对着飞天壁画的裂缝。

可当她凑近,壁画里的飞天突然转头,眼尾的金粉簌簌落下,嘴唇动着:“不必修我,带我的痛去活着。”

她惊醒时,雨还在下。

顾微尘摸向行李,触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测脉陶芽的蒴果全发芽了!

嫩绿色的藤蔓穿透布袋,根系扎进泥地,每片叶子上都浮着细细的纹路。

她借着火折子光看,突然笑了——那是她穿越以来走过的路线图,从乱葬岗到十七村,从红崖到西村,每道弯都不差。

次日清晨,庙祝来打扫时,惊得差点摔了扫帚——庙前空地上,一圈矮矮的陶树正随风摇晃,每片叶子都像张开的手,轻轻拍着空气,仿佛在替过往行人数着步数。

顾微尘摸了摸其中一片叶子,转身向北。

她知道,再走七日,就能望见当年家族所在的城池。

城墙上的砖,该有三十年没修了吧?

她想着,嘴角扬起极淡的笑——这次,她不是去修复什么,而是去听听,那些曾把她当废物扔掉的人,现在又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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