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先生的话还未说完,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已经举着缺角陶片跑近。
她的布鞋底沾着窑灰,发辫上别着朵野菊,花瓣被汗浸得蔫软,却仍倔强地翘着。“先生!”她仰起脸,鼻尖沾着点陶泥,“您看这道裂——”她把陶片转了个方向,裂痕在晨光里拉出细长的影子,“像不像我家后山那条总绕着石头流的小溪?”
先生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裂痕。
陶片边缘硌得他指腹发疼,和当年拾荒妇人递给他的第一块碎陶触感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他才七岁,蹲在破庙檐下看妇人用竹片挑开陶片背面的泥垢,说:“小娃,你记着,裂纹不是伤口,是东西在告诉你,它活过的痕迹。”
“像。”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温柔。
小丫头眼睛倏地亮起来,转身就往同伴堆里跑,陶片举得老高:“阿福你看!
先生说像!“
学坊里的陶窑正飘着淡蓝的烟,混着新泥的腥气和草灰的苦香。
七八个小娃围在窑边,有的跪着,有的踮脚,膝盖和袖口都沾着泥点。
阿福是个圆头圆脑的小子,正用草茎蘸着雨水往陶片裂缝里滴,水珠顺着裂痕蜿蜒而下,在陶片底部聚成颗亮莹莹的珠子。“看!”他突然喊,“水走的路和裂纹一样!”
“那是导流规律。”扎着短辫的小瘦子推了推歪到鼻尖的木框眼镜——那是他用竹片和破琉璃片自己做的,“先生说过,裂纹怎么走,水就怎么走,沙粒也怎么走。”他话音未落,小丫头已经拽着另一片残陶挤过来:“我要把这两片拼一起!”
她手里的陶片一片是粗陶,布满细密的冰裂纹;另一片是白陶,裂得像片银杏叶。
小瘦子皱起眉:“不一样的陶土,不一样的裂法,拼不起来的。”但小丫头已经蹲在青石板上,把两片陶片轻轻对在一起。
她的手指沾着草汁,绿莹莹的,在陶片上留下淡绿的印子。
“你看这里!”她用指甲点着粗陶的裂痕末端,又点白陶的裂痕起点,“粗陶的裂到这儿拐弯,白陶的裂从这儿开始,刚好能接上!”
学坊里突然静了。
青衫先生站在窑边,看着小丫头的指尖在两片陶片间移动。
风掀起他的衣摆,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当年在破庙里听见拾荒妇人敲碎陶片时的脆响——那时他以为她要丢弃那片陶,结果她用金漆沿着裂痕描了条金线,说:“碎了才好,能看见里面藏着的光。”
小丫头的手突然顿住。
两片陶片在她掌心轻轻相碰,裂纹交汇处泛起一圈淡银色的光晕,像有人把月光揉碎了,填进那道缝隙里。
“呀!”小瘦子的眼镜“啪”地掉在地上。
阿福的草茎“当啷”掉进陶碗,溅起的水珠在光晕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小丫头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生怕这光会像晨雾那样散了。
“也许它不是在发光......”阿福的声音突然响起,细细的,像春草从石缝里钻出来,“是月光照进了它愿意受伤的地方。”
青衫先生的眼眶突然发烫。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春夜,顾微尘蹲在窑边补碎陶,荒原上站满了人,连风都屏住呼吸看她手下的陶片一点点完整。
那时他还只是个跟着拾荒妇人学看裂纹的小少年,躲在人堆最后,看她用竹片挑开陶片背面的泥垢,突然明白:原来最破的陶,也能盛住月光。
“先生?”小丫头仰起脸,眼里的光比陶片上的光晕更亮,“这是......仙法吗?”
先生蹲下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圈光晕。
凉丝丝的,像落在手背上的月光。“不是仙法。”他说,声音有点哑,“是有人教会我们,怎么和伤口做朋友。”
窑烟缓缓升起,遮住了他的脸。
等烟散了,他已经捡起小瘦子的眼镜,用袖口擦得锃亮:“接着练。
阿福去拿沙粒,小瘦子再调碗草汁,小丫头......“他看向举着陶片的小丫头,”把你的发现记在竹板上,明天讲给大家听。“
小娃们哄地散开。
小丫头把陶片小心收进布包,布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菊花——是她自己绣的。
她蹲在墙根往竹板上刻字,竹刀刮过竹面的声音“沙沙”响,像秋风吹过稻穗。
与此同时,极西戈壁的风正卷着黄沙打在断契碑上。
陵不孤裹着黑斗篷站在碑林最深处,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着的旧锈链环。
那是他第一次画断契符时残留的伪誓残片,跟着他走过三千里风雪,环上的锈迹早被摸得发亮。
碑林里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稚拙的童体,有的是潦草的草字,都是人们自愿焚毁的誓约残句:“若负阿娘,天打雷劈”“此去寻仇,绝不回头”“永生不与他说一句话”。
风沙掠过碑面,把这些字擦得忽明忽暗,像被风吹散的旧梦。
他在最深处找到一块无字空碑。
碑身被风沙磨得光滑,像块巨大的鹅卵石。
正欲转身,掌心突然一烫——那道跟着他百年的灼痕,此刻正泛着淡金色的光。
陵不孤顿住脚步。
他望着空碑,沙尘突然打着旋儿升起,在碑面凝成一行字,转瞬又被风刮散:“断到最后,是不断。”
他沉默良久,伸手摘下腰间的锈链环。
链环在他掌心凉得刺骨,却带着熟悉的温度——那是他第一次画断契符时,指尖渗出的血渗进金属里的温度。
他轻轻把链环放在碑顶,风一吹,链条“咕噜”滚了两圈,恰好卡进碑面一道细微的裂缝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陵不孤笑了。
他的笑很淡,却像冰湖裂开第一道缝,露出下面的春水。
转身时,斗篷扫过碑座,扬起的沙尘里,他仿佛看见顾微尘的影子——不是记忆里那个蹲在窑边补陶的女子,而是一道风,一片云,一缕混在沙里的月光。
残卷堂的原址现在是片热闹的市集。
血砚生穿着洗白的布衣,正蹲在街角扫地。
扫帚是他自己编的,竹枝扎得松松的,扫过青石板时“簌簌”响。
他扫到茶摊前,卖茶的老妇递来一碗凉茶:“老哥哥,歇会儿?”他点头致谢,端碗时看见老妇正用金漆补陶碗——裂纹歪歪扭扭,金漆涂得厚了,像条粗粗的金线。
“阿婆,您这补得可不如顾先生。”茶摊边的青年学者突然说。
他抱着一摞竹简,袖口沾着墨渍,是前日来问过问题的那个。
血砚生顿住扫帚,看老妇把陶碗举到阳光下:“顾先生?
我可没见过。
但这碗跟了我三十年,漏过三次,我补了三次。
你看——“她用指节敲了敲碗底,”现在敲起来声音多实诚。“
青年学者皱眉:“可您的补法不符合《陶经》里的规制......”
“规制是死的,日子是活的。”老妇把陶碗放进茶篮,“我孙子说,现在学坊里的小娃都不学‘完美补法’了,偏要学怎么让破碗自己长好。”她冲血砚生笑,“老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血砚生直起腰,扫帚尖上沾着片梧桐叶。
他望向街角,老妇的孙子正蹲在路边,用草茎逗一只瘸腿的猫。
小猫的尾巴少了半截,却蹦得比谁都欢。“有些答案,不是说出来的。”他说,声音像陈年的老茶,“是磨出来的。”
青年学者愣住。
次日,他捧着一本新书稿来找血砚生,封皮上用朱砂写着《无解集》,扉页是他歪歪扭扭的字:“献给所有没被回答的问题。”
某个无星之夜,樵夫背着柴篓穿过野花丛。
露水打湿了他的麻鞋,虫鸣像浸了水的琴弦,闷闷的。
他走到溪边洗手,突然听见泥土里传来“哒、哒、哒”的轻响,像刻刀轻叩金属。
“谁?”他攥紧柴刀,声音有点发颤。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野花在风里摇晃。
他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
这次听得更清楚了,“哒、哒、哒”,间或有女人的低语,像被风吹散的线头:“别急着点亮世界......先学会看清暗处的纹路。”
樵夫摇头苦笑,以为是山鬼作祟。
可当他起身时,背篓里突然多了块带裂痕的残陶。
陶片冰凉,裂纹像朵未开的梅。
他没多想,把陶片塞进灶台边——正好垫锅底。
三年后,那口锅成了村里最耐用的炊具,锅底被陶片垫得平平整整,受热均匀,连锅沿的锈都比旁的锅少。
孩子们围着锅转,说:“这锅会自己养自己。”
极北雪原的牧童在冰湖边玩耍时,挖到半块焦土。
焦土里嵌着枚小陶片,裂纹真的像朵梅花。
他把陶片插在窗台上挡风,陶片冰凉,却让屋里多了丝暖意。
某夜月圆,裂纹间突然透出微光,映在墙上竟是幅模糊的地图,七处标记像七朵小花。
牧童看不懂,用炭条把地图描在羊圈墙上。
多年后,游方医师路过,盯着那幅涂鸦惊叹:“这是七源心图!”而真正的源头,早已散在风里,像句没人听过、却代代相传的话:“她修的从来不是仙,是让万物学会,怎么把自己修好。”
学坊里的小丫头把陶片收进布包时,听见远处传来母亲的咳嗽声。
她背起竹篓往家跑,布包在腰间一颠一颠。
母亲在织机前咳得直不起腰,织机“咔嗒咔嗒”响,像在数着家里的米缸还剩几升米。
小丫头摸了摸布包里的陶片,又看了看母亲苍白的脸,喉头发紧。
“阿娘,我明天不去学坊了。”她轻声说,“我帮你织布。”
母亲的手顿在织机上。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小丫头布包的菊花上,也照在陶片的裂纹里——那圈淡银色的光晕,还在隐隐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