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一片废墟沉眠于地底。
幽光如雾,从三座残碑的缝隙间缓缓渗出,像是远古呼吸,在死寂中低语。
中央名碑通体乳白,刻满密密麻麻之名——千药之录,一字一灵,每一道名字背后都藏着一段枯荣生死。
左侧命碑漆黑如墨,表面光滑如镜,竟空无一字,唯有一道裂痕贯穿碑心,仿佛曾有人试图抹去一切。
然而此刻,那碑内却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沉睡巨兽的脉搏,缓慢而沉重。
顾微尘站在碑前,指尖轻触名碑表面。
刹那间,丹名录虚影浮现,千道药灵自碑文中浮起,化作细碎光影环绕周身。
它们没有面孔,却有声音,低语如风拂过耳畔:
“你来了。”
不是疑问,而是等待了三百年的确认。
她瞳孔微缩,心头一震。
这声音不似幻觉,更像是某种早已设定好的回应机制,只等一个特定的人、特定的频率来唤醒。
她下意识回头,墨鸦悄然落在肩头,羽翼轻颤,投下的影子恰好与她脚印重合——影随灯行,魂有所归。
她转回视线,望向命碑。
那心跳声更清晰了。
每一次搏动,都牵动她识海深处某根隐秘的弦。
她取出静心泥,覆于掌心,以伪气缓缓渗入碑体。
这是她自创的“仿灵引法”,借外物模拟灵根共鸣,虽耗神极剧,却是她在凡尘根桎梏下唯一能触及高阶法则的方式。
就在伪气触及碑面的瞬间——
天旋地转。
神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入幻境。
她看见一名女子跪于天崩之处,苍穹裂开如蛛网,九枢地脉断裂成灰。
女子以自身经脉为引,将断裂的地脉一一接续,血染长空,肉身寸寸崩解。
可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在修复一件即将湮灭的千年文物,专注得近乎虔诚。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女子回眸的一瞬。
眉眼温润,手指沾血,在虚空写下两个字:归墟。
然后,一切消散。
顾微尘猛然睁眼,冷汗浸透后背,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她抬手摸脸,指尖尽湿——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那女子……是她穿越前最后一刻修复的文物画像中人。
一幅唐代《药师礼赞图》中的主像,据考应为上古医修遗脉。
她曾耗费七个月,一毫一厘复原其破损颜料与金线勾勒,甚至依据残卷补全了缺失的手印姿态。
可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画。
那是记忆的碎片,是命运的伏笔。
青痕玉简在袖中轻颤,灵光微闪:“匠主最后修补的,是她自己……而你,是她未完成的续笔。”
顾微尘呼吸一滞。
原来她不是偶然穿来,也不是无辜受难。
她是被选中的“修复者”,承接了一段中断三百年的道统。
而这三碑,便是钥匙。
她还未从震撼中回神,忽听身后一声闷哼。
魏无牙踉跄半步,脸色骤变,右臂青筋暴起,如蛇游走。
他体内火毒多年未清,靠刀意压制,此刻临近命碑,竟不受控地躁动起来。
断刀悬于腰侧,嗡鸣不止,似要脱鞘而出。
他盯着命碑,眼神剧烈变化。
忽然,他喃喃念出一句古老锻诀:“锻魂铁碑说‘以刀火煨药,可解积煞’……”
话音一顿,目光陡亮。
“可若药在碑中?”
他猛地抽出断刀,割开手掌,鲜血淋漓,毫不犹豫按在命碑裂痕之上。
刀尖点碑,刻下三字——锻魂铁。
刹那,金纹浮碑,一道药灵虚影自黑碑中缓步走出。
它无面无身,唯有双手泛着温润玉光,轻轻抚过魏无牙手臂。
那一瞬,火毒如雪遇阳,迅速退散。
更奇异的是,他断裂多年的经脉之中,竟生出细小脉络,蜿蜒如春藤攀壁,隐隐与药性共鸣。
“你不是苦修者……”药灵轻语,“你是被药救过的人。”
魏无牙怔住,脑海中闪过幼时一幕:雪夜荒庙,濒死之际,一名蒙面女子喂他服下一枚赤丸,救其性命,而后消失无踪。
原来那不是恩情。
那是契约。
是命碑选中了他,早在三十年前。
顾微尘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明悟渐深。
这归墟之地,从不筛选强者,只回应真心。
所谓灵根高低,或许从来都不是门槛——能否听见那些被遗忘的呼唤,才是真正的资格。
她缓缓走向右侧石台。
那里空置已久,唯余半片残衣压于其下,布料陈旧,纹路却熟悉得令人心悸——正是她现代文物修复师制服的左袖,连磨损的针脚都分毫不差。
她蹲下身,指尖轻抚残衣。
仿佛触摸到了两个世界的交界。
风吹不起尘,却掀起心底最深处的涟漪。
但她尚未起身,一股阴冷气息忽然自废墟边缘弥漫开来。
图叟的身影悄然浮现,执笔在手,笔尖蘸着幽蓝墨汁,正缓缓指向命碑——似要抹去方才新生的刻痕。
他的眼神复杂,既有旧律卫道者的决绝,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顾微尘没有看他。
她只是轻轻捧起那半幅旧衣,放在石台上。
然后,咬破指尖。
血珠坠落,如露凝霜。
她以精血为墨,在残衣之上,缓缓写下第一个字。
——陵。
图叟立于废墟边缘,幽蓝墨汁在笔尖凝而不落,仿佛时间也因那血字而屏息。
他望着石台上那一抹刺目的红——“陵”字如烙印般灼烧着残衣的纤维,边缘泛着微不可察的金纹,像是某种古老契约被重新唤醒。
三碑同时震颤。
名碑之上,千药之录逐一亮起,金光如河自碑体流淌而下,汇入地脉;命碑裂痕骤然扩大一线,一道猩红玉简自其中缓缓升起,通体如血晶雕琢,刻有《灵匠诀·终章》四字,每一划都似由无数细小经络缠绕而成,仿佛内里封存的不只是功法,更是一段活生生的记忆。
图叟的手终于垂下,笔尖墨滴坠地,竟发出金属碎裂之声。
他盯着那玉简,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若遗忘是修复……那铭记,是不是另一种圆满?”
无人应答。
只有墨鸦振翅掠过三碑上空,黑羽洒落如纱,轻轻覆在命碑表面。
那一瞬,整座归墟的地脉仿佛苏醒的巨龙,低吟着回应这久违的召唤。
顾微尘站在石台前,指尖还残留着咬破时的痛感。
她看着悬浮半空的玉简,心头并无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
她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真正的开始。
她缓缓抬手,欲取玉简——
就在掌心触及之前,玉简背面一行小字悄然浮现,墨迹暗沉,却字字剜心:
“持诀者,必承天工劫。”
风止,光凝。
连环绕周身的药灵都静止不动,仿佛天地也在畏惧那一句话。
魏无牙猛然抬头,刀意本能外放,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回体内。
他瞳孔收缩:“劫?什么劫?”
顾微尘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行字,脑海中闪过修复室里那些破碎千年的壁画、断裂的青铜器、焚毁的古籍——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人曾为之付出代价。
有人疯魔,有人失明,有人终身困于执念。
而她当初选择这份职业,便已明白:修复从来不是索取,而是偿还。
她忽然笑了,极轻,却坚定。
转身抽出青蚨剑,寒光一闪,直插入三碑交汇的中央裂隙。
剑身没入瞬间,地底轰鸣再起,仿佛有什么沉睡的规则被强行撬动。
“劫也好,罚也罢——”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整个废墟,“总得有人,把断掉的路,接回去。”
话音落下,玉简终于完全脱离命碑,悬停半空,灵纹流转,似在等待开启。
然而下一瞬,异变陡生——
玉纹寸寸崩裂,金线如丝断裂飘散,唯有核心处两个古篆依旧清晰,熠熠生辉:
心引。
其余文字尽数湮灭,如同被岁月彻底抹去。
顾微尘眉头微蹙,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她尝试以伪气引导,指尖轻点虚空,模拟灵根共振频率。
可那玉简毫无反应,既不消散,也不传讯,宛如一具空壳,只余下这两个字,如灯芯将熄未熄。
青痕玉简在袖中剧烈轻颤,灵光忽明忽暗,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