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指向栖霞墟地底最深处的脉络,在图上被标注为“窑心”。
夜色如墨,废弃的窑道入口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吞噬着月光和胆敢靠近的一切生灵。
顾微尘一手提着微尘铺泥灯,另一只手牵着瑟瑟发抖的阿陶,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这片黑暗。
窑道内壁湿滑,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泥土腥气和一股若有似无的硫磺味。
越往深处,温度越高,但并非燥热,而是一种沉闷的温吞,仿佛大地微弱的叹息。
终于,他们抵达了图上标记的窑心。
这里是一个比寻常窑室更宽阔的石窟,正中央安放着一具巨大的陶轮,陶轮下的地缝里,只透出几缕比萤火还要黯淡的红光。
这便是地火,虚弱到连引燃枯草都做不到,仅能勉强温养着窑心周围的特殊泥料。
顾微尘没有丝毫失望,她绕着陶轮走了一圈,指尖拂过冰冷的石壁,感受着其上细如发丝的裂隙。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黄铜齿轮,俯身嵌入陶轮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中,尺寸严丝合缝。
接着,她闭上双眼,灵识如水银般探出,轻声念诵起《尘脉经》中晦涩的“续脉引”法诀。
随着法诀的运转,她从袖中接连弹出七枚薄如蝉翼的金属片,每一枚都精准地钉入石壁的裂隙中。
七枚谐频片以陶轮为中心,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星形阵法——“聚微阵”。
做完这一切,她便盘膝坐下,静静等待。
子时,万籁俱寂。
栖霞墟另一端,清灵道第九级玉阶之下,那枚被无数匠人踩踏过、早已与地脉融为一体的陶片,忽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
一丝精纯至极的地火微流,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被从主脉中剥离出来,顺着古老的窑脉网络,曲折蜿蜒,最终渗入了顾微尘所在的废弃窑心。
“嗡——”
七枚谐频片同时震动起来,将那丝微弱的火流汇聚、增幅,尽数导入陶轮底座。
下一刻,一缕幽蓝色的火苗,自陶轮下方的地缝中“腾”地一下燃起。
那火焰极为诡异,不炽热,不张扬,只是静静地燃烧着,像活物一般,一张一翕,与人的呼吸频率别无二致。
阿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缕火焰,却又在半途停住,仿佛面对着世间最神圣的造物。
他眼中涌出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地,瞬间被温热的泥土吸收。
少年激动得无法言语,只能从腰间摸出半截炭笔,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几个大字:
祖火,回来了。
顾微尘长舒一口气,这火,比她预想的还要精纯。
她立刻取来窑心特有的“静心泥”,借着这幽蓝的祖火煅烧,泥料在她手中迅速成型,最终化为一枚枚质地温润的“凝魂陶胚”。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又以灵识为笔,将《残器百修录》中那篇专用于安抚器物残魂的“魂引续灵术”,一笔一划地刻印在陶胚表面。
首批十枚陶片制成后,她将一枚递给阿陶,剩下的分赠给了刀疤李等一众交好的匠人。
奇迹发生了,凡是佩戴陶片之人,只觉心神前所未有的清明,往日那些因修复残器而沾染的负面情绪、那些时常在梦中作祟的心魔,竟被隔绝得一干二净。
连德高望重的老秤头都震惊不已,他抚摸着一枚刚修复的残碗,喃喃自语:“掌下残器魂,比从前清晰了足足三成!”
那一刻,顾微尘心中豁然明悟。
这根本不是寻常地火,而是百年前栖霞墟的匠门先辈,以自身血脉祭炼,融入地脉之中的“心火余种”。
此火已通灵,唯有特定的血脉后裔,与特定的古老技艺相结合,才能将其重新唤醒。
窑心的异动,终究没能瞒过杜明远。
坊市灵流的细微变化,如同一根针,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他立刻命人彻查所有废弃窑道。
当巡卫们战战兢兢地回报,在西街尽头的旧窑心发现了一具重新转动的陶轮和一缕鬼火时,杜明明远勃然大怒。
“废物!定是那顾微尘搞的鬼!”他拍案而起,厉声下令,“立刻封住窑口,给我往里灌水!我不管是什么火,水淹三尺,必能浇灭!”
当夜,冰冷的溪水被引流,咕嘟咕嘟地灌入窑道。
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那缕幽蓝的窑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将渗入窑心的水流尽数汽化。
浓重的水雾弥漫开来,在灯火的映照下,雾中竟浮现出数十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全都跪在陶轮四周,手持陶锤,做出虔诚锻打的姿态,无声而肃穆。
负责灌水的巡卫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窑中有鬼”的传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坊市。
杜明远不信邪,他认定是顾微尘在装神弄鬼。
次日,他亲自带着一队心腹,手持坊市库房中镇压邪祟的火纹佩剑,强行闯入窑心。
看到那缕幽蓝火焰,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嫉恨,二话不说,举剑便朝陶轮的核心劈去!
就在剑锋即将触及陶轮的刹那,那枚被顾微尘嵌入底座的黄铜齿轮,骤然间变得滚烫!
一股无形的热力迸发而出,杜明远手中的火纹佩剑发出一声哀鸣,剑身上精心炼制的灵纹,竟像是活物般自行扭曲、剥落,眨眼间就脱落了三寸有余!
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传来,杜明远踉跄后退,虎口崩裂。
一滴黑色的血液从他掌心渗出,滴落在地,瞬间就被那温热的泥土吸得一干二净——这情景,与当日周平在铺子前受伤时,如出一辙。
杜明远又惊又怒,却不知道,他这一剑蕴含的火灵气,并未消散。
顾微尘早已在窑壁上刻下了细密的“反导纹”,这些纹路将杜明远强行注入的狂暴灵气逆向引流,经过七枚谐频片的层层过滤与衰减,最终化为一股精纯的能量,汇入了她带进窑中的那盏微尘铺泥灯。
灯焰“轰”地一声暴涨三尺,将整条西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顾微尘借着这股意外得来的庞大能量,取出了那件被杜明远强行收走的“断纹镜”。
她以幽蓝窑火温养此镜七日,又在第七日夜里,刺破指尖,以自身鲜血混合着神晶砂,在龟裂的镜面上,重新绘制早已失传的古老灵纹。
第八日午时,当最后一笔完成,镜面上的裂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亮起了微光。
镜中水波般一荡,竟缓缓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影像:那是在杜明远的密室书房中,一个暗格被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通体漆黑的玉令。
玉令上的铭文古奥繁复,其风格,竟与她家传的那尊祭器鼎底部的“顾氏祭天器”五个字同出一源!
更让她心胆俱寒的是,随着镜中视角的拉近,那黑玉令的令面上,竟隐约浮现出一排排细小的金字,分明是一份名录。
而名录的最顶端,榜首位置,赫然写着一行字:寒山村·顾氏旁支·根性未测。
顾微尘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腕,那片在大雪消融后才莫名浮现出的淡金色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烫。
那纹路的形状,与镜中黑玉令边缘的雕刻,完美契合。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窑火幽幽的跳动声。
她凝视着镜中的影像,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声问身旁的阿陶:“你说,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少年沉默了片刻,捡起地上的炭笔,在布满墙灰的石壁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一行字:
怕火,怕泥,怕聋子听见神说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窑心深处,那缕安静燃烧的幽蓝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跳动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如心脏的搏动,又如迟来的叩门之声。
顾微尘的目光从墙壁移回手中的断纹镜上,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恢复了古朴的模样,但那份足以掀起惊天骇浪的秘密,已经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这面镜子,此刻既是揭示真相的神器,也是能瞬间引来杀身之祸的催命符。
它太重要,也太危险,绝不能再暴露在任何人的视线之下。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镜面,心中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