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悬的高台虚影在顾微尘的识海中一闪即逝,带来的刺骨寒意却仿佛一根冰针,深深扎进了她的神魂。
地脉之力仍在她脚下欢欣地奔涌,可这份新生的暖意,此刻却像是为一场更为恐怖的祭献,烧旺了炉火。
不过短短数日,寒村已然换了人间。
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露出底下被冻结了不知多少年的黑土。
屋檐下,冰棱融化成水线,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石阶,汇成细流,在村中蜿蜒。
最让村民们欣喜若狂的,是那口早已干涸的老井,竟重新漾起了清冽的泉水。
生机,这被遗忘了太久的东西,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重新夺回这片土地。
村民们的敬畏与感激,最终汇聚成了一个具象的实体。
村口那棵最粗壮的老槐树旁,一座简陋却庄重的木祠拔地而起。
祠堂无名,村民们却自发地称其为“执灯祠”。
祠中供奉的,是一尊用新砍的桦木雕成的女子像,眉眼间有七分像顾微尘,却又多了几分凡人想象中的神性与漠然。
老吴头颤巍巍地点燃三炷劣质的线香,插进香炉。
他身后,黑压压跪了一片村民,男女老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缭绕的青烟中,老吴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执灯人菩萨在上,若无您引来地火,我等全村老小,早已是雪中枯骨,断子绝孙了啊!”
“求菩萨护佑,保我寒村风调雨顺,再无冻馁之苦!”
“我家的崽子烧退了,这是刚烙的饼子,孝敬您!”
贡品在像前堆成了小山,有熏干的兽肉,有粗糙的麦饼,甚至还有孩子用石头和野果串成的项链。
香火鼎盛,映照着一张张劫后余生的朴实脸庞。
顾微尘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的脚步在人群外停住,那缭绕的香火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她眉头紧紧蹙起。
她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一个看清了世界运转规律,并试图撬动它的匠人。
他们拜的不是她,而是他们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捷径的渴望。
她没有出声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走到祠堂门前,从怀里摸出一截画符剩下的炭笔。
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她在那崭新的木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行字。
她的字迹清瘦而锐利,仿佛刀刻斧凿,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灯由火生,火由人造。
拜火不如学燃火。
写完,她将炭笔扔进雪地,转身离去,留下满村村民对着那两行字面面相觑,无人敢言,更无人敢动。
当夜,月上中天。
老槐树下,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顾微尘召集了村里几个核心人物,赵三、柳氏、小豆子,还有白天领头跪拜的老吴。
这便是她承诺的“修道夜课”,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升级版。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高深的理论。
她给每人发了一片巴掌大的陶片,上面用利器刻着几道最基础的人体经络纹路,那是她凭记忆复原的《尘脉经》残篇中最浅显的部分。
“凝神,静气。”她的声音在寒夜里清冷如水,“感知你们手中的陶片,不是用眼睛看,是用你们的呼吸。三息引气,一息入,一息存,一息随脉走。试着让你们体内的那股暖流,顺着陶片上的纹路,走一个周天。”
几人依言照做,神情专注。
柳氏体质最弱,最先有了反应,她捧着陶片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我……我好像感觉到了,一股很细微的热,在跟着那条线走……”
“我不是神。”顾微尘看着他们,目光平静而深邃,“我是一个修器的人。这天地是器,山河是器,你们的身体,同样是器。器坏了,就去修。你们每个人,都有能力,也应该去修自己的路。”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千层涟漪。
柳氏颤声问:“我们……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的……真的能通晓这神仙般的道法?”
顾微尘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她反问道:“你们体内的寒髓症,是不是自己用引气法压制住的?这地下的火脉,是不是你们亲手挖开引流渠,才引出来的?——这不就是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赵三猛地站起身,这个壮硕的汉子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猎刀,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了熊熊的火堆之中。
刀柄的木头瞬间燃起,精钢的刀身在烈火中被烧得通红。
“从今天起,我赵三,不再靠这身蛮力吃饭。”他沉声宣布,像是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然后,他从顾微尘面前拿起一块新的陶片,用一块尖锐的石头,笨拙而又坚定地,开始模仿着刻画上面的经络纹。
另一边,年纪最小的小豆子则从怀里掏出一把用竹子削成的、标着刻度的尺子。
他跑到篝火旁,对着那些埋设在各家各户地下的“修火胆”管道,念念有词地测量起来:“顾……顾先生,我觉得各家火胆的间距还可以再优化一下,这样能让热力分布更均匀,节省地火的消耗。”
老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浑浊的他蹒跚着走到顾微尘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块沾着陈年包浆的乌木牌位,轻轻放在她脚边的雪地上。
牌位上,只有一个模糊的“顾”字。
“你娘……你娘当年被逐出家门前,也对我们说过一样的话。”老吴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她说,人的尊严,不是靠祖宗的牌位挣来的,是靠自己手里做出的东西换来的。”
顾微尘的目光落在那块象征着她出身的族牌上,却并未伸手去拾。
她只是将它拿起,然后缓缓压在了自己连夜新制的一册陶简之下。
陶简的封面上,刻着三个古朴的大字——《尘脉经》。
她已无需旧日的名分,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的道,将由她自己来开创和书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狂奔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道黑影闪电般冲入村子,是那头曾被顾微尘救过的山魈。
它浑身毛发倒竖,喉咙里发出焦躁不安的低吼,不断用前爪刨着地,向顾微尘示警。
顾微尘心中一凛,立刻取出那枚灵匠令。
令牌入手滚烫,中央代表“顾家祖地”的那个红点,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闪烁着,仿佛一颗即将爆裂的心脏。
而在令牌之上,一幅虚幻的山河图一闪而过,图的尽头,最后三个血色大字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祭器将燃。
那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倒悬的高台,复苏的地脉,家族的警告,以及这最后的四个字。
她瞬间明悟了一切——顾家察觉到了地火的异动,他们要重启那件被封印的巨大祭器,强行抽取她好不容易才唤醒的地脉之力!
届时,整个寒村,将成为祭器抽取能量后,余波倾泻的焚场,寸草不生!
她猛地收起令牌,眼中寒光一闪。
“明日一早,我要走一趟顾家祖地。”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我跟你去!”赵三第一个站起来,他手中那块新刻的陶片纹路歪歪扭扭,眼神却无比坚定,“我力气大,能开路!”
“带上我。”柳氏捧起身边的药箱,“我能分辨山中毒障雾气。”
小豆子也举起了他那块写满各种符号和数据的陶板,急切地说:“我能修信号!顾先生你的那个……那个灵匠令,要是坏了,我说不定能想办法!”
老吴,还有其他闻声赶来的村民,十二双眼睛,此刻都燃烧着同样的光芒,望向顾微尘。
那是被点燃的火焰,是不再甘于被动等待的决心。
顾微尘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终,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们留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守好这盏灯。”
她将那册刚刚制成的《尘脉经》陶简,郑重地交到柳氏手中。
“若我未归,此经即道。”
说罢,她毅然转身。
那头山魈发出一声低吼,紧紧跟在了她的身后,她没有阻止。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浮雪,迷蒙了前路。
顾微尘孤身立于村口,身后是刚刚获得新生、灯火通明的寒村,每一盏灯火,都像是一颗温暖而脆弱的星辰。
她回望了一眼那片光亮,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你们修的是命格,我修的,是命。”
而在她怀中,那枚灵匠令正微微发烫,仿佛在无声地回应她。
这一盏凡火,已足以烧穿千年的谎言。
风雪未歇,反而愈发狂暴,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重新封冻。
顾微尘立于村口,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吞没,在她身后,是那片在风雪中顽强燃烧的灯火。
她没有再回头,只是抬起眼,望向了那片被无尽黑暗笼罩的、顾家祖地所在的方向。
路,就在脚下,也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