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山村尚在沉睡,唯有几缕炊烟如游魂般挣扎着升起。
顾微尘的茅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早已燃了许久。
她将最后一件物什放入粗布包袱,动作轻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枚昨夜耗尽心神才拼接复原的残破玉简,此刻正用最柔软的布料包裹着,紧贴在她心口,带来一丝冰凉的慰藉。
腰间,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一块巴掌大的枯木片,木片在山泉中浸泡了一夜,纹理间似乎蕴着微光,这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灵纹板雏形,也是她此行唯一的依仗。
她内视己身,那条好不容易才贯通的灵脉,细若游丝,其中的灵气运行迟滞艰涩,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稍有外力震荡,便会瞬间淤塞,甚至反噬己身,让她重回那个连呼吸都感到刺痛的废人状态。
想要真正踏上修行之路,稳固这脆弱不堪的道基,她必须找到一种能够与自身灵脉产生“共振”、并起到导引作用的天然媒介。
村里那些寻常草药对此毫无用处,唯一的希望,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那里,或许还残留着某些古木的灵息,能成为她这根欲断琴弦的定音之锚。
纵使锻体未固,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经脉的隐痛,她也必须去。
村外的灵药坡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但此刻却是一条死路。
猎户赵三,一个仗着锻体三层修为和几手庄稼把式拳法便在村中作威作福的壮汉,早已将那片山坡视为自己的禁脔。
任何村民想要上山采药,都必须向他缴纳三成的“辛苦费”,否则便是一顿拳脚,连人带药篓一并被丢下山。
顾微尘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在尚未自保之时,便将自己置于无谓的冲突之中。
她选择了另一条路——绕道后山,沿着一条几乎被遗忘的、紧贴着断崖峭壁的侧谷小径前行。
这条路崎岖难行,碎石遍布,寻常村民宁愿被赵三盘剥,也不愿冒着失足坠崖的风险走这里。
晨雾在山谷间弥漫,脚下的路湿滑无比。
顾微尘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感受着体内灵气的微弱波动,一旦察觉到淤塞的迹象,便立刻停下,调整呼吸,待那股针扎般的刺痛稍稍缓解后才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当一缕阳光穿透雾气,照亮前方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一株巨大的古木横倒在地。
它不知倒伏了多少岁月,树皮早已脱落殆尽,露出底下铁灰色的木质。
树干中心一道巨大的焦黑裂痕,从根部一直延伸到断裂的树冠,显然是曾遭天雷轰击。
然而,即便如此,这株巨木的枝干却丝毫没有腐朽的迹象,反而坚硬如铁。
顾微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裸露的木质上。
那上面一圈圈细密繁复的年轮纹理,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在流动的质感。
这些纹理的走向、交错、汇集,竟与她识海中那张从残破玉简里推演出的自身经络图,有着惊人的重合!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那焦黑的断面。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木灵之气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如心跳般的脉动频率。
这股气息不同于寻常草木的生机,它更古老、更沉静,仿佛历经雷火淬炼后沉淀下来的精华。
就是它!这正是她苦苦寻觅的“导引锚点”!
顾微尘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她仔细观察着这株倒伏的纹心木,用随身携带的柴刀在主干上试探着砍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刀刃竟卷起一个小口,而树干上仅仅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她没有气馁,反而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她绕着树干寻找,终于在一处相对脆弱的分叉处,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削下了一段婴儿手臂粗细的主干。
顾微尘没有片刻耽搁,带着这截沉甸甸的纹心木返回了自己那简陋的山洞茅屋。
她寻来一个破旧的木盆,注入清冽的山泉,将木段完全浸泡其中。
接下来的七天里,她严格遵循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名为“脱水复形”的古法,每日换水三次,清晨、正午、子夜,一次不落。
这个过程旨在逐步唤醒沉睡在木质深处的活性,洗去其因雷击而残留的火煞之气。
第七日的清晨,当顾微尘再次为木段换水时,惊喜地发现,原本灰黑的木质表面,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青色微光,那些年轮纹理仿佛活了过来,在水中微微荡漾。
她小心翼翼地将木段捞出,用一块磨刀石,耗费了整整一下午的功夫,将其打磨成一块只有掌心大小、厚度均匀的薄板。
随后,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刻刀,屏息凝神,将自己那条主经络的完整走向,分毫不差地刻在了木板之上。
当最后一刀落下,木板上的纹理与她刻下的经络图完美融合,一道微弱的光芒在板身上一闪而逝。
她将其命名为,“灵纹引气板”。
当夜,顾微尘盘膝而坐,将这块尚带着丝丝凉意的灵纹板放置在胸口的膻中穴上。
她开始尝试运转心法,引导体内那缕微弱的灵气。
奇迹发生了。
以往,灵气在她体内运行时,如同在一条布满碎石和淤泥的河道里艰难前行,处处受阻,时时刺痛。
而现在,当灵气流经膻中穴时,仿佛被灵纹板上那股稳定而纯粹的木灵之气所吸引、所牵引。
这股外来的气息像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向导,将她那散乱的灵气梳理成一股稳定的细流,平顺地沿着经脉流动。
原本需要耗费半炷香时间、且伴随着巨大痛苦才能完成的一个小周天循环,此刻竟在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内便轻松完成。
更重要的是,全程再无半分淤塞反噬的痛楚,反而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
顾微尘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这条路,走对了!
次日,道基稍固的她再度进山,这次是为了采摘一些能辅助锻体的草药。
她依然走的后山小径,却没想到,在返回的谷口处,迎面撞上了三道身影。
为首的正是赵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平日里帮他欺压乡邻的帮闲。
“哟,这不是我们村的废物大小姐吗?”赵三双手抱胸,一脸狞笑地挡住去路,“怎么着,翅膀硬了,敢不经我赵三爷的同意就上山了?我告诉过你,这坡上的草,就算是根烂草根,要拔起来,都得先问问我手里的拳头!”
说着,他猛地一伸手,粗暴地将顾微尘推倒在地,她背上的药篓摔落在旁,几株刚采的草药滚了出来。
“把药篓留下,人可以滚了!”赵三身后的一个帮闲上前就要抢夺。
顾微尘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呼救或争辩。
她只是跌坐在地,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灵纹引气板,将其紧紧贴在自己的右掌掌心。
她缓缓闭上双眼,凝神静气。
一息,两息,三息。
刹那间,一股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青色光芒从她掌心亮起。
光芒之中,一道道清晰稳定的灵纹光路浮现而出,它们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她掌心上缓缓流转,构成一幅玄奥而又充满秩序的微缩经络图。
这股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压之力。
正要上前的赵三,只觉得体内那本就粗糙狂放的灵力猛地一滞,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抚平了波动,变得迟钝而凝滞,竟有种不听使唤的感觉。
他脸色骤变,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鬼魅,竟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你这是什么妖法?!”他惊骇地指着顾微尘,声音都变了调,“你这凡尘根,怎……怎么可能控灵?!”
顾微尘缓缓从地上站起,不紧不慢地拍去身上的尘土。
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得像一位工匠在检视一件有瑕疵的器物。
“不是控,是修。”
她清冷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没有一丝波澜。
说完,她将灵纹板重新收入怀中,弯腰捡起自己的药篓,转身绕过目瞪口呆的三人,径直离去。
她瘦弱的背影在山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没有半分动摇。
赵三和他那两个帮闲僵在原地,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阻拦。
而在不远处的山壁后,一个身形佝偻、皮肤黝黑的山民——陈樵,正蹲在一块巨石之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泛黄残图,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
他喃喃自语:“这丫头……她走的是老山道,连那几个必死的陷坑都分毫不差地避开了……难道是巧合?”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陈樵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顾微尘那破败的茅屋前。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从怀中摸出另一张更加残旧、标记着“枯木潭”与“断脉崖”字样的山图,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停留,转身便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油灯早已熄灭,顾微尘沉浸在修炼带来的安宁之中,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那张被塞进来的地图,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等待着被发现的时刻。
夜风从门缝中吹入,卷起地上一丝尘土,轻轻覆盖在泛黄的纸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