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江秀梅照例将饭菜端上桌。
陈立业下班回来,往桌前一坐,扫了一眼菜色,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又是这几个菜?炒个青菜油放这么多?这肉看着就没食欲……”他习惯性地挑刺。
有钟瑞老婆珠玉在前,陈立业回来见到别扭待在家里的江秀梅就觉得气更不顺。
江秀梅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两句,但想到自己没往家里挣一分钱,底气终究不足,最终只是默默盛饭,没吭声。
陈小雨正被年底美术统考和恶补落下的高中课程压得心烦意乱,听到父亲一回来就吵吵嚷嚷,心里更是烦躁。
她忍不住抬头,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但并非故意顶撞,更像是陈述事实:“爸,我觉得菜挺好的啊。您要是嫌不好吃,那您下厨给我们露一手呗?我长这么大还没尝过您做的菜呢!”
“你胡说什么?!”陈立业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拔高,“我在外面辛苦打拼一天,回来还要伺候你吃喝?!”
他信奉的是“君子远庖厨”,男人在外赚钱养家,洗衣做饭这些就该是女人的事。
不过到底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此刻并非真的大怒,语气虽严厉,却也比上次斥责陈小雨“读书无用论”时缓和不少。
这时,陈立业的母亲刘建兰也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孙女说:“小雨啊,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高二学业忙,奶奶不说你。等明年高考结束了,可得跟你妈好好学学做菜、干干家务了。不然以后嫁了人,婆家该说我们没把你教好,是个懒媳妇,那多丢人!”
她的话里带着根深蒂固的“媳妇标准”。
陈立业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附和道:“你奶奶说得对!女孩子家,这些本分事得会!”
面对父亲和奶奶这套“女子无才便是德”、培养目标就是“合格媳妇”的传统说教,陈小雨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小声嘟囔了一句:“合着你们培养我读书画画,就是为了将来去别人家做个合格的保姆媳妇啊?”声音不大,更像是发泄自己的不满。她知道,跟这两人争辩这些,纯粹是白费口舌。
让她意外的是,一直沉默的妈妈江秀梅,这次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奶奶和爸爸的话头教育她要“懂事”、“学做家务”、“嫁个好男人。
江秀梅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仿佛没听见女儿的嘟囔,也没回应婆婆和丈夫的话。
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刘建兰放下碗筷,踱到客厅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她的戏曲节目。陈立业则径直起身,拿了换洗衣裳去浴室洗澡。
餐桌上,只剩下杯盘狼藉。
收拾碗筷,这在他们家,是江秀梅天经地义的任务。她没吱声,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开始默默收拾。
只是今年开始,女儿陈小雨偶尔会留下来,帮她擦擦桌子,递递盘子。
虽然只是些小忙,却让江秀梅冰冷的心底偶尔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今天,陈小雨又留了下来。她帮着妈妈把剩菜倒掉,然后把空盘子一个个摞到洗水池边。
厨房里只剩下母女两人。
刚才在饭桌上一直木着脸的江秀梅,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的、带着些微暖意的笑容,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小雨长大了,懂事了。”
小小的、弥漫着油烟味的厨房,此刻仿佛成了她们母女俩唯一能交换心声、感受到彼此温度的避风港。
厨房里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陈小雨看着妈妈低头洗碗的背影,刚才饭桌上的憋闷又涌了上来。
“妈,”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委屈和不平,“你听听奶奶和爸今天说的!好像我生下来就为了将来去别人家当牛做马似的!读书画画在他们眼里都是白搭,最后都得回归到洗衣做饭伺候人?凭什么啊!”
她越说越气,手里的抹布重重擦着灶台。
江秀梅洗碗的动作慢了下来。女儿的话像根针,扎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是从棉城那个小地方嫁到云江来的,当年能嫁给本地人、有正式工作的陈立业,在老家姐妹眼里可是“攀了高枝”。
这些年,她没出去工作,在人前,尤其是在姐姐江月英和那些来云江打工的老乡面前,她总是把自己包装成“享清福”的城里太太,炫耀丈夫能干、女儿乖巧、自己不用为生计奔波。
可人后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刚结婚那几年,她是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的,觉得这是自己的本分和福气。
可日子久了,陈立业和婆婆刘建兰就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地位的高低,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理所当然”中定了型。
她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没有话语权,甚至…没有存在感。丈夫的挑剔,婆婆的轻视,像钝刀子割肉。
“小雨……”江秀梅的声音有些发涩,她关小了水龙头,水流声变小了,“你爸和你奶奶…是老思想了。”
这句辩解,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随着女儿长大,今年不止变得懂事体谅她,还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女人只要站得够高做选择者”,这些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涟漪。
“老思想?我看是封建思想!”陈小雨愤愤不平,“妈,晚星说得对,家务劳动也是劳动!凭什么就该你一个人干?还不给钱!爸在外面工作拿工资,你在家干这么多活,他给你发工资了吗?”
她年轻气盛,想法直接,“既然他们觉得你出去工作‘丢人’,那你在家干活就该算工钱!或者……你干脆出去找份工作算了!自己赚钱自己花,不用看他们脸色!”
“出去工作?!” 江秀梅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碗差点滑落,脸上满是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个念头劈进她混沌的脑海,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出去工作?
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太陌生,也太沉重了。这么多年脱离社会,她还能做什么?饭店端盘子?商场卖衣服?她能拉下这个脸吗?
更重要的是——这等于彻底推翻了她过去十几年来向所有人宣扬的“嫁个好男人就能享福”的理论!
这等于向所有人承认,她江秀梅这些年所谓的“清福”,不过是仰人鼻息、毫无尊严的生活!这等于承认她一直以来的认知都是错的!
巨大的矛盾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一方面,女儿的话像黑暗中透进的一道光,让她看到了一丝摆脱现状、找回自我的可能。
自己赚钱,腰杆是不是就能挺直一点?是不是就不用再忍受那些挑剔和轻视?可另一方面,根深蒂固的观念、对未知的恐惧、对“丢脸”的担忧,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想要迈出的脚步。
“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能做什么工作?再说……你爸……你奶奶……” 江秀梅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慌乱地在水池和女儿脸上游移。
她既渴望那束光,又害怕走出熟悉的阴影。女儿描绘的前景带着诱惑,但现实的壁垒又高得让她望而生畏。
她重新低下头,用力地、近乎机械地搓洗着手中的碗碟,仿佛要把所有的犹豫、挣扎和不甘都揉进这油腻的泡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