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太液池畔垂柳依依，浓荫匝地，湖面莲叶初展，偶有早开的粉荷点缀其间，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水汽与草木清香。
萧珩踏入坤宁宫时，眉宇间是许久未见的松快。
自年节以来，前朝诸事顺遂，盐政革新稳步推进，科考选拔的新晋官员已陆续补入各处，颇有几个得用的苗子；
朝中因沈伯年主持科考时绝对的公允，那些惯爱结党营私的也暂时收敛了爪牙，风气为之一清。加之后宫在沈清漪治理下，妃嫔安分，皇子和睦，连各地知府传来的消息也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象。这诸般顺遂堆积起来，让这位帝王心情颇佳。
他未让人通传，径直入了内殿。只见沈清漪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幼学琼林》，轻声念给趴在她腿边的萧宸听。
太子殿下如今已能站稳，偶尔还能蹒跚走几步，穿着杏黄色的小锦袍，胖乎乎的手指不时去抓书页，嘴里咿咿呀呀地应和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笼罩在母子二人身上，静谧而温馨。
萧珩驻足看了一瞬，唇角不自觉扬起。沈清漪察觉到目光，抬起头，见他站在殿中，有些讶异，忙放下书欲起身行礼。萧宸也扭过头，看到父皇，黑葡萄似的眼睛一亮，张开手臂“啊”地叫了一声。
“不必多礼。”萧珩快步上前，虚扶了沈清漪一下，顺手将扑过来的儿子捞起，掂了掂，“沉了些。”他笑着，用指腹刮了刮儿子嫩滑的小脸，引得萧宸咯咯直笑。
“皇上今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沈清漪见他穿着常服，眉眼舒朗，不似平日下朝后带着倦色，便知他心情甚好。
萧珩抱着儿子在榻边坐下，笑道：“前头没什么要紧事了，朕看着外面天光正好，想起太液池的荷花怕是开了几朵，便过来看看你们母子。”他顿了顿，看向沈清漪，眼中带着几分兴致，“整日闷在宫里也无聊，朕带你们去湖上泛舟如何？顺便垂钓，也让宸儿瞧瞧。”
“游湖垂钓？”沈清漪微怔，这倒是个新鲜主意。萧珩勤于政事，闲暇时最多练练骑射，或是听曲下棋，这般带着妻儿游湖取乐的闲情逸致，实属罕见。
她看着萧珩眼中那难得一见的、近乎少年人的雀跃光芒，心下微软，含笑点头，“皇上既有此雅兴，臣妾与宸儿自然奉陪。”
“好！”萧珩朗声一笑，对怀里的萧宸道，“宸儿，父皇带你去坐船，看大鱼，好不好？”
萧宸虽不懂垂钓，但听到“坐船”、“大鱼”这些新鲜词，又见父皇笑容满面，便也挥舞着小手，兴奋地“啊、啊”应着。
帝后出行，即便只是宫内游湖，仪仗亦不可省。但萧珩今日有意轻简，只令备下中等的画舫，随行侍卫宫人也减了半数。不多时，一切准备停当。
太液池畔，一艘精巧的朱漆画舫已泊在码头。画舫分为前后两舱，前舱开阔，设有桌椅，四面轩窗支起，视野极佳；后舱则更私密些，可供休憩。
萧珩抱着萧宸，携沈清漪登船。船身微微晃动，萧宸初时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抓着父皇的衣襟，待船平稳行驶起来，便被舷外粼粼波光和水鸟吸引，渐渐放松，好奇地东张西望。
画舫缓缓离岸，向着湖心莲叶繁盛处驶去。初夏的风带着水汽，比陆上清凉许多，吹拂在脸上，甚是惬意。
前舱内，宫人早已备好茶水果点，以及两副钓竿、鱼饵等物。萧珩将萧宸交给乳母抱着在窗边看风景，自己则与沈清漪各执一竿。他显然是此道老手，熟练地挂饵、抛线，动作一气呵成。沈清漪于此道却是生疏，拿着钓竿有些无从下手。
萧珩见状，轻笑一声，放下自己的钓竿走到她身后，手臂虚环着她，大手覆上她执竿的手，低声指导：“手要稳，线抛出去时力道要柔，看准那片莲叶旁边，对，就是那里……”
他的气息拂在耳畔，温热而亲近。沈清漪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并未躲闪，依着他的指引，将钓线抛入水中。鱼钩落处，漾开一圈圈涟漪。
“好了，静心等待便是。”萧珩松开手，回到自己位置，也抛下了钓线。
画舫静静漂浮在湖心，四周唯有水声、风声，偶尔夹杂着萧宸咿呀的学语声和乳母温柔的回应。沈清漪学着萧珩的样子，凝神望着水面下的浮漂，心境竟奇异地平和下来。
抛开宫务、算计，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池碧水，满目青荷，以及身旁专注垂钓的君王和牙牙学语的孩儿。
萧珩侧头看她，见她眉眼沉静，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淡笑意，与平日那个端庄雍容、执掌凤印的皇后判若两人，倒更像是他记忆里会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性情的沈家女。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安宁感油然而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萧珩那边的浮漂猛地往下一沉！他手腕一抖，迅速起竿，一尾银光闪闪、约莫半尺长的鲫鱼便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乳母怀中的萧宸看得目不转睛，激动地拍着小手。
宫人忙上前取下鱼，放入准备好的水桶中。萧珩心情大好，看向沈清漪：“皇后这边尚无动静？可是鱼儿也看人，专挑朕这老头子咬钩？”
沈清漪被他这句自嘲逗得莞尔：“皇上正值盛年，何来老头子一说？定是臣妾技艺不精，鱼儿看不上眼。”
正说笑间，沈清漪忽觉手中钓竿一沉，那力道竟比方才萧珩那尾更大！她下意识地握紧钓竿，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起竿！”萧珩立刻提醒。
沈清漪忙学着萧珩方才的动作，手腕用力向上一扬。一尾金红色、鳞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大鲤鱼跃出水面，带起串串水珠，竟有近两尺长！
“是锦鲤！”宫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在这宫苑之中，锦鲤素有祥瑞之意。
萧珩眼中也闪过惊喜，见沈清漪有些吃力地握着钓竿，那鱼儿力气颇大，在水中挣扎，他上前一步，从身后再次握住她的手，沉稳地帮她收线。两人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那尾活蹦乱跳的大锦鲤捞上了船。
“娘娘钓到了好大一条锦鲤！真是吉兆！”云袖笑着奉承道。
萧宸看着桶里那尾比他还大的红鲤鱼，兴奋得手舞足蹈，挣扎着要从乳母怀里下来去摸。
萧珩看着那尾锦鲤，又看看身旁因这番动静而脸颊微红、眸光晶亮的沈清漪，龙心大悦，朗声笑道：“好！好！皇后果然是有福之人，一出手便是不凡！此乃大吉之兆！”他吩咐道，“将此鲤好生养起来，不可伤了。”
“是。”宫人连忙应下，小心地将锦鲤移至更大的活水舱中。
经此一事，气氛愈发轻松融洽。萧珩也不再执着垂钓，命人撤去钓具，换上新鲜瓜果茶点。
画舫在湖心缓缓打转，帝后二人临窗对坐，品茗闲谈，说的多是萧宸近日趣事，或是御花园中哪处景致又好看了，绝口不提前朝后宫烦忧。
萧宸则在乳母和宫女的看护下，在铺了厚毯的舱内爬来爬去，不时被窗外的水鸟或跃起的鱼儿吸引，发出欢快的笑声。
夕阳西下，漫天霞光将太液池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莲叶荷花更添风致。画舫开始缓缓驶回码头。
萧珩望着窗外景色，忽而感慨道：“寻常百姓家，或许便是这般过日子吧。丈夫劳作归来，妻子备好饭菜，孩童绕膝嬉戏……虽清贫，却也安乐。”
沈清漪闻言，心中微动。她看向萧珩，见他侧脸映着霞光，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她轻声道：“皇上心系天下，日理万机，乃万民之福。这寻常人家的安乐，于皇上而言是奢望，但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家人共聚，亦是难得的福分。”
萧珩转回头，深深看她一眼，伸手覆上她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握了握：“清漪，有你在，有宸儿在，朕便觉得，这宫里，终究是个家。”
他唤了她的名字，而非“皇后”。沈清漪心尖一颤，抬眸对上他温和而认真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信任，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情愫。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莞尔一笑：“臣妾与宸儿，会一直陪着皇上。”
画舫靠岸，暮色渐浓。宫人们早已备好肩舆等候。
回坤宁宫的路上，萧宸玩累了，在乳母怀里沉沉睡去。萧珩与沈清漪并肩而行，并未乘坐肩舆，而是踏着暮色，缓步走在宫道上。
“今日，朕很开心。”萧珩忽然道。
沈清漪侧首，柔和的暮光勾勒出她优美的颈线：“臣妾也是。”
将沈清漪和睡熟的萧宸送回坤宁宫，萧珩并未久留，他还有几份奏章需批阅。临行前，他道：“今日那尾锦鲤，好生养着。待宸儿再大些，朕再带你们去钓。”
“好。”沈清漪含笑应下，送至宫门。
看着帝王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沈清漪才转身回宫。殿内已点了灯，柔和的光晕笼罩下来。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湖上的风声、水声，还有那人的笑语。
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游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她抬手，轻轻抚过鬓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导她垂钓时，靠近的温热气息。
“惊喜……”她低声自语，唇角弯起一抹真实的、轻松的笑意。
这深宫岁月，固然需步步为营，但偶尔能有这般不涉权谋、不论得失的温馨时刻，于她，于他，于那个茁壮成长的孩子而言，或许便是这重重宫阙里，最难得的馈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