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和宫那间充斥着绝望与压抑的耳房出来,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清漪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浑浊的气息驱散。她并未立刻前往御书房,而是先回了坤宁宫。
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沈清漪屏退左右,只留云袖在旁研墨。她端坐于书案后,铺开一本素白奏折,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从容。
将和昭媛如何因妒生恨,受刘婕妤挑唆,收买张宝林身边宫婢,设计致使柔婕妤滑倒一事,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书写下来。
字迹簪花小楷,清秀工整,内容却字字惊心。她未添加任何主观臆断,只陈述审问所得事实与和昭媛画押的供词,末尾附上人证物证清单,客观而严谨。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合上奏折,递给云袖:“收好。”
这才起身,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宫装裙摆,神色平静地吩咐:“备轿,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萧珩刚与几位大臣议完漕运之事,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与未散的肃然。
见沈清漪进来,他神色稍霁,抬手免了她的礼:“皇后来了。”
沈清漪并未多言寒暄,直接将那本奏折双手呈上:“皇上,日前柔婕妤摔倒一事,臣妾已查明真相,详情俱在此折中,请皇上过目。”
萧珩接过,展开细读。起初神色尚算平静,随着目光下移,他眉头逐渐蹙紧,脸色也沉了下来。当看到“刘婕妤”三字及其如何不动声色、步步为营挑拨和昭媛时,他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
“好一个刘氏!”萧珩猛地合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晃了晃,“朕竟不知,后宫之中还藏着如此阴毒之人!整日里装得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背地里却行此挑拨离间、谋害皇嗣的勾当!其心可诛!”
他素来厌恶后宫这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尤其涉及皇嗣,更是触及其逆鳞。刘婕妤这般行径,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妃嫔争风吃醋,而是不修口德、不敬皇室、目无君父的大罪。
盛怒之下,萧珩胸口微微起伏,气息都重了几分。沈清漪适时上前一步,将一盏一直温在暖笼上的六安瓜片轻轻放在他手边,声音柔和:“皇上息怒,喝口茶顺顺气。为这等小人气坏了龙体,不值当。”
温热的茶盏触手生温,氤氲的茶香稍稍抚平了萧珩心头的燥火。他看了沈清漪一眼,见她眉眼沉静,并无半分因查清真相而自得,亦无趁机煽风点火之意,心中那点因后宫不宁而起的烦闷稍减。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苦回甘的茶汤滑入喉间,让他冷静了几分。
“安氏……”萧珩放下茶盏,语气依旧不虞,“心思浅薄,耳根子软,旁人几句挑拨便能让她行此恶事,实在愚蠢!安家在前朝也算得用,她本人……”
他顿了顿,想起和昭媛昔日陪他跑马时那爽朗明艳的模样,终究是念及几分旧情与安家的颜面,“罢了,传朕旨意,和昭媛安氏,禁足永和宫反省一月,抄写宫规十遍,扣除半年俸禄,以观后效。”
至于刘婕妤,他眼中寒光一闪,再无半分犹豫:“刘氏,心思歹毒,挑拨妃嫔,意图谋害皇嗣,罪无可恕!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采女,迁居红枫阁,非死不得出!”
“是,臣妾遵旨。”沈清漪垂眸应道,自始至终,未对萧珩的处置提出任何异议,仿佛只是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决断。
在萧珩看来,沈清漪此刻的沉默与顺从,远比任何进言都更能彰显她的贤德与对帝王权威的绝对尊重。
从御书房出来,沈清漪并未耽搁,直接吩咐随行的云芷:“你持本宫手谕,与皇上身边的李公公一同去传旨。”
“是,娘娘。”云芷沉稳应下。
沈清漪则乘上凤舆,转道去了流华宫。
柔婕妤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小腹已微微隆起,手中拿着一件正在缝制的小儿肚兜,针脚细密,满是慈母心意。见皇后驾临,她忙要起身行礼。
“快躺着,不必多礼。”沈清漪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肚兜上,语气温和,“妹妹手艺真好,皇子穿上定然舒服。”
柔婕妤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感激与依赖:“娘娘谬赞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今日前来,可是……那日之事有了结果?”
沈清漪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茶,并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暖着,语气平缓地将刘婕妤如何挑拨、和昭媛如何行事,以及皇上的处置结果简略告知。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了柔婕妤耳中。
听到自己险些丧子竟源于如此阴险的算计,柔婕妤脸色白了白,后怕不已。
而当听到皇上严惩了刘婕妤,也对和昭媛做出了惩戒,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眼圈微微发红,挣扎着便要下榻行大礼:“臣妾……臣妾多谢娘娘为臣妾做主!若非娘娘明察秋毫,臣妾与腹中孩儿恐怕……”
沈清漪伸手虚扶住她,阻止了她的动作,柔声道:“妹妹快别如此。你怀着龙裔,安危关乎国本,本宫身为皇后,护你周全乃分内之事。如今元凶已得惩处,往后你只需安心养胎,不必再为此事忧心。”
皇后的话语如同春风,抚平了柔婕妤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恐惧。看着皇后那张雍容华贵、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令人心安力量的面容,柔婕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决绝。
她重新坐好,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沈清漪,声音虽轻却带着无比的郑重:“娘娘恩同再造,臣妾无以为报。从今往后,臣妾与腹中孩儿,愿唯娘娘马首是瞻,但凭娘娘驱使,绝无二心!”
这是赤裸裸的投诚。
沈清漪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忠诚与依赖,并未立刻接话。她只是微微倾身,伸出纤细修长、戴着翡翠戒指、不染丹蔻的手,轻轻抚了抚柔婕妤因怀孕而愈发乌黑润泽的鬓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和与上位者的矜持。
“傻话。”沈清漪唇角噙着一抹浅淡而雍容的笑意,声音温和却自有分量,“在这后宫之中,所有妃嫔,无论位份高低,无论是否孕育子嗣,皆在皇上的恩泽与本宫的庇护之下。你好生安胎,平安诞下皇嗣,便是对皇上、对本宫最大的忠心与回报了。”
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但那一句“皆在本宫的庇护之下”,已然说明了一切。她不需要某个妃嫔个人的效忠,她要的是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与秩序之下运行。
柔婕妤却因她这看似寻常的抚摸与话语,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后娘娘没有直接接纳,却给予了更宏大、更令人心安的承诺——她庇护着所有人。
这份气度与胸襟,让柔婕妤愈发坚定了追随的决心,甚至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定要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而另一边,云芷与御前总管李公公已分别抵达刘婕妤与和昭媛处宣旨。
刘婕妤所在的偏僻宫苑,接到贬为采女、幽禁红枫阁非死不得出的旨意时,她那张素来显得温顺平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还想挣扎辩解,却被内侍毫不留情地堵了嘴,直接拖往那早已荒凉的红枫阁。
而永和宫内,和昭媛听闻只是禁足、抄书、罚俸,虽觉屈辱,却也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至少,性命和位份保住了。
她跪在地上,听着内侍宣读完旨意,冷汗已浸湿了内衫,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皇后未曾落井下石的复杂感激,更有对挑拨她的刘婕妤的刻骨恨意。
两道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在后宫荡开层层涟漪,警示着所有人中宫权威不容挑衅,也昭示着帝后对此类阴私手段的零容忍。
一时间,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表面上,后宫前所未有地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