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胤禛处理完公务,总是会往齐月宾所居的浣花阁去。
但每次,他都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他站到腿酸,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今夜亦是如此。
胤禛在浣花阁门外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最终,他还是猛地转身。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前院书房,而是拐向了墨兰居住的秋月居。
秋月居内灯火通明,却格外安静。
墨兰早已卸下了白日里繁复的钗环首饰,只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常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此刻,她正斜倚在窗边的暖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安静地翻阅着一本诗集。
侧影娴静,姿态舒展,与世无争。
胤禛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连日的烦躁、挣扎、阴郁,在触及这方寸之间的宁静时,仿佛被无声地涤荡去了些许。
而紧绷多日的心弦,也微微松弛了下来。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墨兰察觉到有人进来,从书页间抬起头。
见是胤禛,她脸上并无惊讶,也无这几日对他未曾踏足秋月居的怨怼。
只浅浅一笑,语气平和自然:
“四郎来了。”
她放下书卷,准备起身。
“坐着就好。”
胤禛几步走到榻边,挨着她坐下。
墨兰察觉到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也心知肚明这烦闷从何而来。
她并未立即开口询问,只是转头轻声吩咐侍立在旁的芳若:
“去小厨房,将温着的那碗冰糖莲子雪蛤羹端来。”
芳若应声而去,很快便端来一个白瓷炖盅。
墨兰亲手接过,将炖盅轻轻放到胤禛面前的矮几上,声音温柔:
“瞧四郎这愁眉不展的模样,定是心火旺盛。”
“喝点这个吧,冰糖清心,莲子去火,雪蛤润肺。这个时辰用最是合适,不腻不燥。”
胤禛抬眸看向墨兰,烛光下她的面容温婉柔和。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
“你既瞧出了我心绪不佳,怎么不开口问问,究竟是为何事烦忧?”
墨兰轻轻摇头,目光澄澈:
“四郎若想说,自然是会告诉菀菀的。四郎若不愿说,自有不愿说的道理。”
“菀菀问了,若是触及朝堂机密或是让四郎为难之事,岂不是徒增四郎烦恼?”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
“菀菀只愿四郎在这秋月居里,能暂且放松片刻,便心满意足了。”
墨兰的善解人意,让胤禛心中熨帖。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斟酌:
“是有一件难办的事。如同……得一良驹,本是大幸。此马脚力强劲,血统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千里驹。”
“然其性过于暴烈,难以驯服,更麻烦的是,它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桀骜不驯的野马,唯它首是瞻。”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轻叩,继续道:
“若留着它,恐其日后不受控制,反噬其主,更会引着那群野马冲垮整个马场,损失难以估量。”
“可若在其长成,野性彻底稳固前处置了,又实在可惜了这一身筋骨血脉,毕竟是难得的良种。”
“万一,它长成后,并非害群之马呢?”
墨兰听闻,知道胤禛这是用良驹,来借比年世兰及其腹中可能成为隐患的孩子。
而那一群野马,自然影射年家及其势力。
她听明白了,却并不戳破。
只是面色不变,就着这个比喻冷静分析道:
“四郎既知此马隐患深重,甚至可能危及整个马场的根基,便不该再有犹豫。”
“良驹虽好,终究是畜牲,是工具。若工具反过来要伤主,甚至毁掉基业,那再好的工具也留不得。”
“既是隐患,就当快刀斩乱麻。趁其羽翼未丰,及早处置,方能保住马场安宁。”
“而不该贪恋那个万一,让整个马场都惴惴不安,终日悬心。”
“至于可惜……成大事者,岂能因小失大?事后,厚葬此马,多念其几分好处,也就是了。”
“马场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胤禛在心中默默思量着墨兰的话,
这番话,像是给他找到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理由,又像是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优柔寡断。
胤禛长长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墨兰揽入怀中:
“世间万千,唯有菀菀,能解我忧愁。”
“唯有你,最能理解我,体谅我。”
墨兰温顺地依偎在胤禛怀里,心中一片清明。
她明白,胤禛此刻说出这话,便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感觉到胤禛周身的气息不似方才那般阴郁。
她这才抬起头,开口试探:
“四郎,我额娘前日递话进来,说她近来身子有些倦怠,总提不起精神。”
“妾身想着,弘昐也有些时日没去给外祖母请安了,想带他回乌拉那拉府住上两日,陪陪额娘,也让她老人家看看外孙,宽宽心。”
回娘家陪额娘是假,带着弘昐远离王府里即将掀起的风暴,才是真。
在胤禛动手时,她需要避开,撇清一切。
而胤禛闻言,并未多想。
只是顺着她的话关心道:
“岳母身子不适?可请了大夫瞧过?严重吗?”
墨兰摇摇头,语气轻松:
“劳四郎挂心,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近来换季,不小心受了些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了。”
她笑了笑,带着点女儿家的娇嗔:
“依妾身看啊,大抵还是额娘她想弘昐想得紧了。”
“又不好常召我回去,所以才找了个由头让我带弘昐回去住两日呢。”
胤禛也被她这话逗得面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拍了拍她的手背:
“既然岳母想念孙儿,你也有心尽孝,回去住两日也好。”
“府里的事,暂时交给下头人打理便是,你安心在娘家陪伴岳母。”
他答应得爽快,心中未说出口的想法却是——
让柔则暂时离开王府也好。
他不愿让自己心爱之人,亲眼目睹他是如何狠下心肠,亲手谋划,除掉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会玷污她在他心中,这片唯一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