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周末,我起得比平时晚。走出房间时,看见婆婆正站在衣柜前发愁,手里拿着几件叠好的旧衣服,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说衣柜顶层堆了太多东西,找件毛衣都得翻半天,想趁着周末整理整理。
“妈,我帮您吧。”我赶紧走过去,挽起袖子。衣柜确实乱,顶层塞满了旧箱子,里面装着老公小时候的玩具、婆婆的老照片,还有一些换季的被子。底层的衣服堆得老高,有些都起了褶皱。
“你上班累,周末歇着就行。”婆婆嘴上说着,还是把一个大箱子推到我面前,“这里面都是旧被子,你帮忙搬到阳台晒晒,潮气重得很。”
我把箱子搬到阳台,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的被子用旧床单包着,上面落了层薄灰。我拿起床单抖了抖,灰尘扬起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婆婆听见声音,拿着抹布走过来:“慢点弄,别呛着。”
我们一人整理一边,婆婆负责叠衣服,我负责收拾杂物。衣柜最里面有个木头盒子,锁早就锈住了,盒子角磕掉了一块。我好奇地问:“妈,这里面装的啥呀?”
“早忘了,估计是些老票证。”婆婆头也不抬地说,“以前过日子仔细,啥都舍不得扔,攒着攒着就堆成山了。”
我把盒子抱下来,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啥。盒子没锁牢,轻轻一掰就开了。里面果然有不少旧东西:粮票、布票,还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我拿起照片看,有张是老公小时候的,穿着开裆裤,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得缺了颗牙。
“这张照片真逗。”我笑着把照片递给婆婆,“您看他那时候多胖。”
婆婆接过照片,嘴角弯起来:“那时候奶水足,养得壮实。”她边说边翻盒子里的东西,突然从里面掉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都磨破了,用细绳子捆了两道。
信封掉在地上,绳子松开了,从里面滑出张纸。我弯腰捡起来,想塞回信封里。可就在看清楚纸上字迹的那一刻,我的手突然僵住了,像被冻住一样动弹不得。
那是张彩礼收条,上面写着收款人的名字——林薇。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是老公的前女友。他们处了两年对象,差点就结婚了。后来老公说,是因为林薇家要的彩礼太高,他家里拿不出,两人吵了架才分的手。
收条上的日期,是五年前的秋天,正是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最让我心惊的是下面的数字:八万八千元整。这笔钱,婆婆当时说家里拿不出,可现在这张收条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们不仅给了,还给了这么多。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捏着纸的边缘,指节都攥得发白。八万八,不是小数目。我和老公结婚时,婆婆说家里刚盖了房子,手头紧,彩礼只给了两万。当时我没在意,觉得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彩礼多少不重要。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没钱,只是不愿意给我而已。
“咋了?捡张破纸看这么久。”婆婆整理完衣服,走过来想看看我手里的东西。我慌忙把收条往身后藏,可动作太急,纸从手里滑出去,飘落在地。
婆婆弯腰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的手也开始抖,捏着收条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像是要把纸捏碎。
“妈,这……这是咋回事啊?”我的声音有点发颤,明明想问得理直气壮,可话到嘴边却软了下去。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
婆婆把收条往盒子里塞,手忙脚乱的,好几次都没塞进去。她避开我的目光,声音低低地说:“没啥……就是张旧纸条,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我提高了声音,胸口突突直跳,“上面写着林薇的名字,还有彩礼八万八!您不是说当时没给彩礼吗?不是说她家要太高才分手的吗?”
这些话像珠子一样滚出来,砸得空气都变沉了。婆婆的肩膀垮下来,背比平时更驼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带着点哽咽:“那时候……那时候情况不一样。”
“啥不一样?”我追问着,眼泪不知不觉涌了上来,“就因为她是您儿子喜欢的人,您就愿意拿八万八,到我这儿就只能给两万?我在您心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结婚这三年,我自问对婆婆不薄。她爱吃的糕点,我每次路过点心铺都买;她膝盖不好,我托人从外地买护膝;工资发下来,我除了留生活费,剩下的都交给她存着。我总觉得,真心能换真心,可现在看来,我像个傻子。
婆婆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时候……那时候林薇怀了孕,她家里逼着要彩礼,不然就去法院告我们家。我们也是没办法才……”
“怀孕了?”我愣住了,老公从没跟我说过这事。他只说两人是因为彩礼吵架分的手,压根没提过怀孕的事。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瞒着我?
“后来……后来孩子没保住。”婆婆的声音更低了,“她家里不依不饶,说我们家毁了她闺女名声,非要八万八的补偿,不然就去你老公单位闹。那时候你老公刚升职,我们怕影响他工作,只能东拼西凑给了钱。”
我脑子“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这么多事,他们全都瞒着我。我想起刚结婚时,婆婆总念叨林薇懂事,说她会做饭,会缝衣服,当时我只当是老人念旧,现在才明白,原来在她心里,一直拿我和林薇比。
“那你们为什么要骗我?”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老公说你们没给彩礼,说她家要太高,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随便编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
“不是糊弄你。”婆婆急了,拉着我的手解释,“那时候刚给完林薇家钱,家里确实没钱了。给你两万彩礼,还是你公公去借的。我们想着,都是一家人,彩礼多少不重要,就没跟你说实话,怕你心里不舒服。”
“怕我不舒服?”我甩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你们现在这样,我就舒服了吗?你们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瞒着我!”
手腕上的金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生疼。这只我花一万多买的镯子,在婆婆眼里,是不是根本比不上林薇当年的彩礼?我以为的孝顺,在她心里,是不是显得特别可笑?
婆婆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拿起地上的旧盒子,把收条塞进去,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没了力气。衣柜里的衣服还没整理完,散落一地,刚才还暖融融的房间,现在变得冷冰冰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窗外。天阴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阳台上晒的被子还没叠,风一吹,轻轻晃着,像个没人管的孩子。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被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压下去。
结婚三年,我总觉得自己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婆婆当成亲妈一样孝顺。可现在看来,我始终是个外人。他们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盘算,而我就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还傻傻地掏心掏肺对他们好。
“小敏,你别生气。”婆婆走过来,声音软下来,“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提它干啥。妈知道这事做得不对,以后……以后妈补偿你。”
“补偿?”我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怎么补偿?这三年我掏心掏肺对你们,换来的就是你们一直骗我?我给您买金镯的时候,您心里是不是在想,还是林薇好,比我值钱?”
婆婆的脸变得更白了,她摇着头:“不是的,你别瞎想。你比她懂事,比她孝顺,妈心里清楚。”
可她的话再也骗不了我了。那张收条像根刺,扎在我眼睛里,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一碰就疼。我看着婆婆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会给我熬姜汤的婆婆,那个笑着接过金镯的婆婆,原来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我转身走出房间,不想再待在这里。客厅的沙发还是我去年买的,米白色的,当时婆婆说不耐脏,我却说勤打扫就行。现在看着这沙发,看着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家,突然觉得特别陌生。
我走到阳台,靠着栏杆站着。楼下的阿姨们还在聊天,笑声远远传来,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带着点潮气。我摸了摸口袋,手机在里面震动了一下,是老公发来的消息,问我周末过得好不好。
我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上面,却不知道该回什么。告诉他我发现了收条?告诉他他和婆婆一直瞒着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说我想多了,说我小题大做。
手腕上的金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摘了下来,放在口袋里。现在摸起来,沉甸甸的,不再是温暖的,而是冰凉的,像块石头压着我的心。我想起昨天婆婆戴着它笑的样子,突然觉得那笑容好假,假得让我心疼。
天越来越暗,终于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阳台上,噼里啪啦地响。我赶紧把晒着的被子收进来,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带着股潮湿的味道。就像我现在的心情,又沉又闷,透不过气来。
回到房间,婆婆已经把衣柜整理好了,地上干干净净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张收条像个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提醒我那些被隐瞒的真相。
我把被子放回衣柜,轻轻关上柜门。柜子里的木头盒子被放在最里面,好像藏得越深,秘密就不会被发现。可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忘不掉了。就像那八万八的彩礼,像根刺,扎进了我和这个家的关系里,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