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老耿头接下了公社粮仓守夜的活儿。粮仓是日伪时期留下的筒子楼,墙皮剥落得像癞疮头,唯独铁门上新刷的红漆刺眼,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
头夜巡仓,老耿头就觉出邪乎。月光从破窗漏进,照得粮堆像座座新坟。第三座粮垛后头忽然传来窸窣声,他举马灯照去,黢黑的地面上竟缀着几十个巴掌印,小的如核桃,大的不过茶碗口,分明是光脚孩娃踩出的泥印子。
“谁家崽子钻粮仓?”他吼一嗓子,回声在仓房里撞来撞去。
暗处响起细弱的咀嚼声,像是有人含着满嘴炒豆在哭。老耿头举灯逼近,声音倏地散了,只剩粮垛凹陷处留着个小小人形,像是刚有孩娃躺过。
第二夜落雪珠子,他撞见更瘆人的——粮垛顶蹲着个黑影,个头不过三四岁孩童,正把玉米粒塞进嘴里。马灯扫过去时,黑影吱溜滑下粮堆,留下串朝墙脚延伸的小脚印,可墙根根本没人能钻的缝。
老会计老孙头抿着地瓜干酒说:“六〇年开春饿死的那拨孩娃,都埋在粮仓后坡。活着没吃过饱饭,死了闻见粮香就来……”
老耿头想起自家饿死的老三。那年他偷偷用裤腰带勒紧肚皮,把省下的菜团子喂给发烧的小儿子,最后还是没留住。孩娃断气前攥着他手指说:“爹,我闻见苞米香了。”
那夜他抓了把玉米撒在墙脚。朔风卷着雪沫敲窗,却隐约听见孩童咯咯笑。清晨查探,玉米粒一颗不剩,地上小脚印乱得像群麻雀。
事情终究漏了风。民兵连长带着两条精壮汉子夜巡,手电光柱在粮垛间交叉扫射。“听说老耿叔在粮仓养黄皮子?”连长踢翻墙角瓦罐,撒出的却是喂牲命的麸皮。
老耿头蹲在门槛上卷烟叶:“耗子闹得凶,不管管真要啃粮囤了。”
众人散去后,粮仓静得可怕。他摸黑走到西墙根,突然听见细弱呼唤:“耿叔,饿。”声音贴着耳根飘过,惊得他汗毛倒竖。黑暗中伸出只青白小手,在他鞋面放颗润泽如玉的麦粒——竟是去年绝收的辽东春麦。
雪停那晚,他撞见个穿红肚兜的男娃蹲在粮堆上,小手里攥着把带壳高粱。孩娃抬头看他一眼,瞳仁黑得像无底井。远处传来鸡鸣时,孩娃化作青烟消散,粮垛上滚落三颗发霉的枣——正是他女儿出嫁前偷藏在粮袋里,要给弟弟当嫁妆的。
腊月二十三祭灶,粮仓要来大检查。老耿头连夜把孩娃们常吃的角落撒上石灰,用扫帚毁去所有小脚印。后半夜,他听见此起彼伏的呜咽,像被夺了奶的羊羔。有个尖细声音哭喊:“耿叔坏!耿叔坏!”
检查队来的上午,粮仓突然飘起麦雨——无数麦粒从房梁簌簌落下,在青砖地上拼出歪扭的“饿”字。民兵们吓得夺门而逃,唯独老耿头看见梁上坐着个梳羊角辫的女娃,正把麦穗撒成纷纷扬扬的金雪。
开春前夜,老耿头被噩梦魇住。梦里无数青紫色的小手扒他胸口,要把他的心肝掏出来换窝头。惊醒时听见粮垛间飘来童谣:“月牙弯弯,粮仓满满,娃娃饿饿,公公看看......”调子竟是早已失传的关东碾场号子。
清明那晚,老耿头备好黄米糕摆在西南角。十二个模糊的小身影围成圈,最壮的男孩伸手抓糕,胳膊突然现出绳索勒痕。“俺娘用裤带把我拴在树上,”孩娃声音像破风箱,“她说回头找吃的,再没回来......”
老耿头泪珠子砸在陈年稻谷上。他想起饥荒时常见草席裹着的小尸首,脚踝系着红绳——大人盼着来世能认领。
立夏清晨,粮仓终于清仓盘账。会计拨着算珠诧异:“怪事,存粮反倒多出三斤七两。”老耿头望向西墙根那些正在淡去的小脚印,想起昨夜梳羊角辫的女娃往粮堆里埋东西——她生前总把偷藏的粮种塞进墙缝,说留给明春的秧苗。
最后一夜守仓,老耿头被推醒。月光里站着十二个穿棉袄的孩娃,小脸饱满红润。为首男孩鞠躬:“明日俺们要投胎去河北富足人家了。”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粮仓里第一次飘起甜香的粮食气息。
天蒙蒙亮时,老耿头发现粮垛顶放着枚温热的野鸡蛋,像孩娃们从另一个世界捎来的谢礼。他敲开蛋壳,里面竟躺着颗金黄的麦粒——在1961年的饥荒里,这比真金还贵重。
此后粮仓再无异响。只是每年清明,老耿头都能在门槛外捡到几粒带着体温的粮食。他小心地把它们埋进粮仓后的坡地,那里渐渐长出片罕见的肥壮麦子,麦穗低垂的姿态,像无数孩娃在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