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东北,刚入冬就下了一场齐膝深的大雪。长春市郊火葬场的值班室里,老陈盯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都没察觉。
“师傅,烟要烫手了。”刚满二十岁的学徒小李轻声提醒。
老陈猛地回神,掐灭烟头,又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支新的。“咯噔”一声,打火机窜出蓝黄色的火苗,映亮了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他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个圈,才慢悠悠地从鼻孔飘出来。
“今晚是我最后一班岗了。”老陈像是在自言自语,“明天我就退休,回家带孙子去。”
小李笑着凑过来:“师傅,这是好事啊,您怎么愁眉苦脸的?”
老陈没接话,起身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动作缓慢而郑重。他走到窗前,指着远处那栋灰色的建筑——“那边,停尸房,第三排第四个柜子,你记住了,无论如何,夜里一定要锁好。”
“您都嘱咐我八百遍了,”小李有些不耐烦,“我不明白,为啥就那个柜子特别重要?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吗?”
老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停电要锁,刮大风要锁,半夜听见什么动静,更要锁。钥匙永远不能离身。”他拍了拍口袋,那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
“这都是迷信吧?”小李压低声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闭嘴!”老陈突然厉声喝道,吓得小李一哆嗦。“我在这干了三十年,见过的怪事比你吃的饭都多。1994年冬天,有个不信邪的临时工,偏要夜里打开那个柜子看看——第二天发现他时,人已经疯了,只会反复说‘它在找替身’...”
小李觉得后背发凉,但仍强装镇定:“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老陈猛吸一口烟,“人被家属接走了,这事也没往外传。领导下了死命令,谁再提就开除谁。”
夜幕彻底降临,风雪更大了。值班室的铁皮屋顶被刮得哗哗作响,老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四十分。
“走,陪我最后巡一次夜。”
二人穿上棉大衣,拿起手电筒,踏入寒风凛冽的夜色中。从值班室到停尸房不过百米距离,却走得异常艰难。狂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停尸房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呻吟声。老陈的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扫过,一排排银灰色的停尸柜泛着冷光。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冷上几分,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能渗入骨髓的阴冷。
小李不自觉地向老陈靠近了些。“师傅,那个...第三排第四个柜子,里面到底有什么?”
老陈的手电光定格在房间深处的那个柜子上。它看起来和其他柜子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柜门上多了一道粗重的铁锁。
“那是1991年冬天的事了。”老陈的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有个叫赵德柱的矿工,在城西的小煤窑干活。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矿井塌了,五个人埋在了下面。”
手电光微微颤抖着。
“救援队挖了三天三夜,只找到四具尸体。赵德柱的尸体直到第七天才找到,怪的是,他尸体被发现时,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救护车赶到半路,他就没气了。医生说是‘假死现象’,极其罕见。”
小李屏住呼吸:“后来呢?”
“后来...”老陈顿了顿,“后来在准备火化那天,工作人员刚要推他进炉子,发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当时大家都吓坏了,请来医生确认,医生说这是尸体神经反射,常见的。可就在那天晚上,值班的老刘——我之前的守尸人——听见停尸房有动静,过来查看时,看见赵德柱的尸体坐在那个角落里,眼睛半睁着,嘴里嘟囔着‘冷...好冷...’”
“真的假的?”小李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老刘当场吓晕过去,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从那以后,这个柜子就经常出事。”老陈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人晚上听见里面有刮擦声,像是指甲在抠木板;还有人看见柜门自己微微震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最邪门的是,凡是打开过这个柜子的人,不出三天,准会出事——不是摔断腿,就是突发怪病。”
“为什么不请个道士什么的...”
“请过!”老陈打断他,“领导偷偷请了个懂行的,那人说赵德柱死时怨气太重,加上死而复生又真死过去,魂魄困在了身体里,出不去。它想找替身,所以必须锁住。”
突然,停尸房里的灯闪烁了几下。
“要停电了,”老陈脸色骤变,“快走!”
话音刚落,灯光彻底熄灭,整个停尸房陷入浓墨般的黑暗。只有两支手电筒的光柱在不安地晃动。
“赶紧锁门!”老陈推了小李一把,二人快步走向门口。就在老陈伸手去拉门把手时,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从身后传来。
“吱呀——吱呀——”
那声音缓慢而持久,分明是指甲刮过金属的声音。
小李浑身僵硬,手电筒不由自主地转向声音来源——第三排第四个柜子。
“别看!”老陈喝道,“快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小李的手电光直直照在那个柜门上,伴随着刮擦声,柜门开始轻微震动,锁头撞击着金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声叹息。
悠长、嘶哑,仿佛来自极深的地方,带着说不尽的寒冷和绝望。
“冷...好冷啊...”
小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电筒“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一旁,光柱正好向上照着那个柜子,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师、师傅...”小李语无伦次,“它、它说话了!”
老陈弯腰捡起手电,面色惨白如纸。“德柱兄弟,”他朝着柜子的方向轻声说,“今晚是我最后一班岗,给个面子,安生点吧。”
刮擦声停顿了一瞬,接着更加剧烈地响起来。整个柜门都在震动,仿佛里面的东西随时会破门而出。
“它、它要出来了!”小李尖叫着向后缩去。
老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顺着深深的皱纹流淌下来。三十年来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些不敢回忆的夜晚,那些奇怪的声音,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他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调走或辞职,但他留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他曾向老刘承诺过——“这地方邪门,得有人守着,不能让它出来害人。”
“师傅,我们快跑吧!”小李拉着老陈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陈却挣脱了他的手,一步步向那个柜子走去。
“德柱兄弟,我懂你的苦。”老陈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困在黑暗里,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年年岁岁,又冷又孤单。但我不能放你出来,你会害了无辜的人。”
刮擦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呜咽,像是冬夜里的风声,又像是远处野兽的哀鸣。
老陈已经走到柜门前,伸出手,轻轻放在冰冷的金属上。
“我知道你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妻儿,那年矿难,矿主赔的钱根本不够他们过日子。我...我这些年偷偷寄过一些钱,虽然不多,但是个心意。”
呜咽声停了。
小李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陈的背影:“师傅,您...”
老陈回头,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守尸人不只是看守尸体,更是安抚亡魂。每个到这里的人,都有未了的心愿,都有放不下的牵挂。”
就在这时,柜门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谢...谢...”
那声音依然冰冷,却少了几分戾气。
老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插进了锁孔。
“师傅,不要!”小李惊叫。
“信任是相互的,”老陈说,“活人如此,死人也是。”
“咔哒”一声,锁开了。老陈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柜门。
手电光照进去,里面是一具已经干瘪的尸体,面色青黑,双眼紧闭,与寻常尸体并无二致。唯一特别的是,他的右手手指上缠着一块白布,布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老陈轻轻拿起那只手,解开白布,发现指甲已经磨破,指头上全是伤痕。
“他一直在尝试出来...”小李喃喃道。
老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小心地放在尸体胸前。“这是你女儿去年的毕业照,她考上师范了,将来当老师。你老婆在镇上开了家小店,日子过得去。你老母亲前年走了,我们给她办的后事,就葬在你旁边。你可以安心了。”
说完这些,老陈重新锁好柜门,这一次,他没有再加那道铁锁。
“走吧。”老陈转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释然。
回到值班室,电已经来了。昏黄的灯光下,老陈泡了两杯浓茶,推给小李一杯。
“师傅,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您一直照顾着他的家人?”
老陈点点头:“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守尸人不是看门的,是摆渡人,帮着那些过不了河的魂找到归处。”
“那为什么之前从不告诉我真相?”
“有些道理,别人告诉你的,你不一定信。得自己经历了,才能真正明白。”老陈抿了一口热茶,“明天我走了,这个岗位就交给你了。记住,可怕的不是死人,是活人的心。只要你心里装着敬畏和慈悲,就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