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铁岭,寒冬来得格外早。刚进腊月,大雪便封了山路,赵家屯窝在山坳里,像个冻僵的馒头。赵四裹着那件穿了十几年的老棉袄,蹲在炕头吧嗒旱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他那二十五岁的儿子铁柱,半个月前在矿上没了。说是瓦斯爆炸,连个整尸首都没寻回来,就捡了几件烧焦的衣裳下葬。赵四老伴去得早,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指望着传宗接代,如今这根独苗断了,赵家香火也就到此为止。
屯里的老辈人说了,没成家的横死鬼怨气重,在阴间不得安生,会回来搅扰阳间亲人。唯一的解法,就是配一桩阴婚。
赵四辗转反侧了三夜,第四天一大早,揣上全部积蓄——八百块钱和儿子矿上给的抚恤金,踏着半尺深的雪出了门。
他找到邻村的媒婆王仙姑。这婆娘五十多岁,一脸精明相,专做这种不见光的生意。
“新鲜的女尸可不好找,”王仙姑眯着眼打量赵四揣着的布包,“这年头都火化了,得去更偏远的山区打听,价钱嘛...”
赵四把布包推过去:“只要合适,多少钱都行。”
一周后,王仙姑捎来口信,说货到了。夜深人静时,赵四跟着她到了后山一处废弃的守林人小屋。
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墙角摆着一口薄棺。棺盖推开,里面躺着一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却容貌清秀,像是睡着了。她穿着红绸袄,黑长发散在脑后,约莫二十出头。
“大学生哩,”王仙姑压低声音,“说是从南方拐来的,还没出手就病死了。家里人不知道,干净得很。”
赵四心里咯噔一下,但想到儿子在阴间孤零零的,便硬起心肠,付了钱。一千二百块,他半辈子的积蓄。
女尸用草席裹着,趁夜色抬回了赵四家。按规矩,阴婚也得走形式,赵四请来了屯里主持白事的李老倌,简单布置了灵堂。
两具棺材并排放着——铁柱的衣冠冢棺材和女子的薄棺。纸扎的金童玉女、金山银山摆在两旁,烛火摇曳,映得纸人脸上的笑容诡异非常。
李老倌念叨着经文,赵四跪在棺前烧纸钱,心里默念:“铁柱啊,爹给你娶媳妇了,在那边好好过,别惦记家里。”
仪式完毕,众人散去,只留赵四守夜。按习俗,他得陪到天亮,等吉时下葬。
夜深了,风刮得窗纸哗哗响。赵四添了灯油,望着两具棺材,忽然悲从中来。他想起了铁柱小时候的模样,虎头虎脑的,举着风车在院里跑;想起儿子第一次下矿回来,把工资悉数交给他时的自豪神情...
“爹对不住你,铁柱,”赵四喃喃自语,“没给你娶个真媳妇,没抱上孙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轻微的声响——像是指甲刮过木板的声音。
赵四浑身一僵,屏息倾听。声音是从女尸的棺材里传来的。
他告诉自己这是错觉,是风吹的,或者是老鼠。但那声音持续着,咔哒,咔哒,越来越清晰。
赵四颤抖着站起身,慢慢挪到女棺前。烛光昏暗,他看不清棺内情况,只得硬着头皮探身过去。
就在那一刹那,棺材中的女尸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没有瞳孔,全是眼白,直勾勾地盯着赵四。
赵四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后退,女尸突然坐起,一双苍白的手伸向他。那指甲不知何时已长至尺许,尖利如刀,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冰冷的手指掐住了赵四的脖子,力量大得惊人。他挣扎着,却掰不动那铁钳般的手指。
“聘礼...”女尸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像活人声调,“拿了我的聘礼...为何不给我...”
赵四惊恐万分,想起王仙姑确实交代过,阴婚也要下聘,他准备了金银纸扎,都烧了啊!
“给...给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假的...都是假的...”女尸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我要真的...金银...绸缎...都在我的坟里...”
赵四被掐得眼前发黑,慌乱中摸到口袋里的火柴——他本来是用来点烟和烛火的。求生本能驱使下,他划着火柴,猛地推向女尸身上的红绸袄。
火焰“轰”地窜起,瞬间包裹了女尸。赵四被甩开,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火焰中,女尸站立着,却没有发出皮肉烧焦的气味,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清香。火舌舔舐中,她的身形似乎在变化,变成一个穿着现代衣装的女子身影。
“我不是病死的...”火焰中的身影开口了,声音变得清晰年轻,带着知识分子的口音,“我是被拐卖的...逃跑时被打死的...他们卖了我的尸体...”
赵四惊呆了,瘫在地上无法动弹。
火焰中的女子继续诉说,她叫林小雪,是南方某大学的学生,暑假旅行时被骗,辗转被卖到北方山区。她试图逃跑,却被抓回活活打死。黑心中间人将她的尸体卖给了配阴婚的贩子。
“他们从我口袋里搜出一张纸,塞进了我的嘴里...”火焰渐渐小下去,女子的声音却愈加清晰,“那是你儿子的生辰八字,他们说是婚书...让我们在阴间成亲...”
赵四如遭雷击,想起王仙姑确实要过铁柱的生辰。
火焰即将熄灭,女尸已成焦炭,但最后那一刻,赵四清楚地看到,焦黑的口中确实露出一角纸张。
第二天天亮,赵四报了警。警察从女尸口中果然取出一张写着铁柱生辰八字的纸,顺藤摸瓜破获了一个拐卖妇女并贩卖尸体的犯罪团伙。
赵四用剩余的钱为林小雪买了块墓地,体面安葬。每年清明,他不仅给铁柱上坟,也给那个不幸的女大学生烧纸扫墓。
屯里人说赵四疯了,敬而远之。但赵四不在乎,他常常坐在两个坟冢之间,一坐就是半天。
“俩孩子都是苦命的,”他对偶尔路过的人说,“在阳间没遇上,在阴间做个伴儿吧。”
从此,赵家屯后山多了个守墓人,也多了个传说:月圆之夜,有人看见一对面容平和的年轻男女手牵手站在月光下,不像鬼魂,倒像归家的恋人。
而赵四总会在那样的夜晚,提一盏灯上山,远远放下些水果点心,轻声说:“铁柱,小雪,爹来看你们了。”
然后转身下山,灯影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像一道连接阴阳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