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民俗采风员,在东北一个小村子里,遇到了一位姓李的老辎重兵。他曾在四野当过汽车兵,参加过辽沈战役。那是个夏夜,蚊蚋成群,我们坐在他家熏得黝黑的灶膛前,就着一把炒黄豆喝劣质的散装白酒。酒至半酣,窗外风声呜咽,吹得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摇摇晃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他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终于开口,讲了一个尘封了五十年的故事。他反复强调,这事说出来犯忌讳,档案里没记,正史里没写,只在他们几个老家伙心里憋着,都快沤烂了。我屏住呼吸,记录下了这一切。
以下,是李老头的讲述,我尽量用他的口吻:
那是民国三十七年,关外,辽西。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反正是秋末冬初,那风啊,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地上已经开始上冻,硬邦邦的,我们管那叫“铁冻”。我们运输连奉命往前线送一批弹药。任务紧,路又赖(不好走),只能连夜赶。
我那会儿开着一辆老嘎斯,是缴获国民党的,破得很,动不动就闹脾气。我旁边坐着指导员老赵,河北人,一脸褶子,但心眼实在。车厢里是我们班的几个弟兄,还有一车箱黄澄澄的炮弹。这玩意儿金贵,也要命,颠狠了,怕响。
那天晚上,月亮被乌云捂得严严实实,四野漆黑,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小刀子,勉强劈开前面一小段路。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高粱地,收割过了,只剩下枯秆子,风一过,唰啦啦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远处有零星的枪炮声,像年三十晚上的爆竹,提醒我们这地界不太平。
怕啥来啥。车子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吭哧”了几声,彻底熄了火。我跳下车,掀开引擎盖一阵捣鼓,一股焦糊味儿直冲鼻子。是电路的问题,黑灯瞎火的,一时半会儿根本修不好。荒郊野岭,又是交战区,我们几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赵提着盒子炮,招呼弟兄们下车警戒。风更冷了,吹得人骨头缝儿都发凉。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杂乱,沉重,从我们来的方向,慢慢地挪过来。我们立刻紧张起来,子弹上了膛,隐在车后。黑暗中,渐渐显出一群人影,摇摇晃晃,像地里钻出来的高粱茬子成了精。
走近了,借着车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大概有十几号人,穿着破烂的国民党军棉服,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身上沾满了泥污,有的还挂着彩,纱布黑乎乎的,渗着血脓。为首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军官,领章看不清衔,帽子歪戴着,走路一瘸一拐。他们看到我们的军车和军装,明显愣了一下,脚步停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一种死气沉沉的疲惫。
那军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动了动,用一种极其沙哑,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开口:“弟……弟兄……行行好,捎我们一程吧。”
他身后那些兵,也眼巴巴地望着我们,那眼神,空空洞洞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老赵握紧了枪,上前一步,沉声问:“你们是哪部分的?”
那军官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垮了,都垮了……番号……没了。就在后面,打散了……共军弟兄,求你们了,就给块地方,蹲在车斗里就行……实在走不动了,后面……后面有追兵……” 他话说不利索,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我心里当时“咯噔”一下。按说,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这是政策。看着他们这惨样,都是爹生娘养的,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丝不忍。这荒天野地,把他们扔下,说不定真就冻死饿死,或者被后面打扫战场的部队给收了。可是,我心里还有个声音在喊:不行!车上是一车弹药,他们是溃兵,虽然看起来没了战斗力,但谁能保证?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组织交代?怎么对得起车上的弟兄?
老赵显然也在犹豫。他眉头拧成了疙瘩,看看我,又看看那群溃兵,半晌没说话。气氛僵住了,只有风在呜呜地吹,刮得人脸生疼。
那军官见我们不答话,眼神里的那点微弱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他回头看了看他那些萎靡不振的部下,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凉气。他没再哀求,只是喃喃道:“桥……桥……”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然后,他们也没再纠缠,默默地,像一群幽魂,拖着沉重的步子,绕过我们的车,继续蹒跚着向前走,很快就被浓墨一样的夜色吞没了。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那点不安却像种子一样发了芽。老赵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们俩就靠着冰冷的车轮,默默地抽着。他忽然说:“老李,你注意到没有?”
“啥?”
“他们的脚,”老赵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暗的车灯下盘旋,“走路没声儿。那么多人,踩在枯叶子上,一点响动都没有。还有,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土腥味儿,像是刚从坟包里爬出来。”
我仔细一回味,头皮瞬间炸开!是啊,刚才光顾着紧张和戒备,没留意这些细节。现在一想,那群人走路,确实轻飘飘的,而且,他们脸色那种青白,不单单是饿的冻的,更像……更像死人脸!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骇。
后半夜,电路总算勉强接上。车子能动了,我们一刻不敢多留,立刻出发。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总觉得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盯着我们。
天快亮时,我们到了一个叫三道坎的地方。前面是个急弯,拐过去,应该是一座石桥,下面是几十米深的山涧。我小心翼翼地减速,准备过弯。
就在这时,第一缕天光撕破了夜幕。车子刚拐过弯,我猛地一脚踩死了刹车!
车上的人都往前一栽。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座据说修建于伪满时期的石桥,从中断裂,塌了!巨大的石块和桥面坠入下面雾气缭绕的深涧,只留下两岸光秃秃的桥墩子,像被掰断的骨头碴子。断口处很新,看样子塌了没多久。
若是昨夜,我们载着那一车沉重的弹药,再加上那十几个溃兵……重量绝对超负荷!车子开到这桥上,必然是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头栽下去,粉身碎骨!
我趴在方向盘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手脚冰凉,止不住地发抖。老赵和弟兄们跳下车,看着那断桥,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我们绕了很远的路,才把弹药送到。回来的时候,特意打听了那道山坳和溃兵的事。附近村子里一个老猎户的话,让我们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他说,半个月前,确实有一股子国民党溃兵想从那边逃窜,结果被咱们的部队堵在山坳里,一个没剩,全给歼灭了。尸体当时就地理了。
“就在你们停车那地方往北,不到二里地,有个现挖的大坑……”老猎户用旱烟袋指了指方向,“埋了十好几个呢,穿的就是你们说的那身黄皮。”
李老头讲到这里,停下了。他把手里的酒一口闷掉,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了一下,映得他脸上皱纹更深,像干裂的土地。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后来,该打仗打仗,该建设建设。这事,就成了我们心里一个疙瘩,谁也不敢再提。你说他们是鬼?可他们没害我们,那一声‘桥……’,倒像是提醒。你说他们冤魂不散,想搭车回家?也许吧……都是当兵的,都是那年月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