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秋,我背着半旧的登山包,踏进了这座鸭绿江畔的边境小城。
小城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江风带着鱼腥和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沿街的老建筑还保留着日殖时期的痕迹,墙面上斑驳的标语却还留着九十年代的印记——“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几家歌厅门口站着无所事事的青年,头发染得黄灿灿的,盯着我这个外来客上下打量。
我叫阿明,二十五岁,趁着辞职间隙出来走走。没什么具体计划,就想在这些边境小城里转转,拍些照片,远离大城市里那些没完没了的加班和地铁里拥挤的人潮。
“兴东旅社”是我在破旧笔记本上记下的名字,一位走过这条线的驴友推荐的。说是旅社,其实更像一户民居改造的,招牌上的字褪色得几乎认不出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飘着一股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柜台后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秃顶,眼袋很深,正低头翻着一本泛黄的登记簿。
“住店?”他头也不抬。
“嗯,预订了的,阿明。”
他慢慢抬起头,眯着眼打量我,然后翻开另一本册子,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
“304房。”他递给我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押金一百,热水晚上七点到十点。”
接过钥匙时,我注意到他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上楼时,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304房间很小,只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壁上泛黄的水渍勾勒出奇怪的形状,窗户对着一条后巷,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许久未收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晃动。
安顿好后,我决定出去走走。江边公园有些老人在下棋,孩童追逐嬉戏。我举起相机,对准江对岸那片神秘的土地——朝鲜新义州市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那边没什么好拍的,”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黑乎乎的。”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头发有点乱,但笑容很真诚。
“你是游客吧?”他问,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当地方言口音。
我点点头。
“我叫李青,本地人。”他伸出手,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阿明。”
“想看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吗?”李青眨眨眼,“不是导游册上那些。”
就这样,我跟着李青开始了小城探索。他带我去了一处废弃的铁路桥,桥身锈迹斑斑,却能看到江两岸的风景;领我尝了地道却不起眼的小店,冷面做得爽滑劲道;还讲述了小城的历史——那些日本人留下的建筑,大跃进时期的工厂废墟,九十年代边境贸易的繁荣与衰败。
“1998年,那场大洪水你听说过吗?”李青指着江岸一侧,“这里全淹了,死了不少人。”
我摇摇头。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
“你家一直在这里吗?”我问。
李青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世代都在。”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江堤上喝着本地啤酒,他看着对岸,忽然说:“有时候,活着的人比鬼魂更可悲。鬼魂至少知道自己在哪里,而活着的人却总是迷失。”
天色渐暗,李青指着远处一座小山:“上面有个观景台,看日落最美,明天我带你去。”
“好啊,我后天早上才走。”
他笑了,那笑容在暮色中有些模糊:“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八点,旅社门口见。”
回到旅社,前台换了个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低头织着毛衣。
“玩得怎么样?”她随口问。
“挺好的,遇到个热心老乡,带我逛了一天。”
她抬起头:“哦?谁啊?”
“叫李青,年轻人,应该就二十多岁。”
女人的织针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没听过这人。你吃饭的话,出门右转有家面馆不错。”
那晚我睡得不踏实,梦里总听到江水的声音,还有人在远处叫我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李青准时出现在旅社门口。今天他换了件灰色夹克,看上去精神不少。
“走吧,上山的路不太好走,但风景绝对值得。”
我们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向上爬,李青对这条路很熟悉,轻松避开那些湿滑和松动的石块。
“你常来这里?”我问。
“以前常来。”他头也不回。
山顶的视野确实开阔,整个小城和蜿蜒的鸭绿江尽收眼底。我拿出相机,请李青帮我拍几张照片。
“一起拍吧。”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喜欢拍照,给你拍就好。”
拗不过他,我只好独自站在观景台边缘,让他帮我按了几张快门。
下山时,我们在半山腰发现一座小小的坟墓,墓碑已经残破,几乎看不清字迹。
“这里以前有个村子,洪水时淹了。”李青解释,然后突然问,“你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吗?”
我思考了一下:“没遇到过,所以不好说。”
他笑了:“有时候,遇到的人,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这话让我心里一颤,不知如何回应。
傍晚分别时,李青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很高兴能带你逛逛,我的家乡是个好地方,可惜很多人只看到它的表面。”
“谢谢你,李青,没有你,我可能就跟其他游客一样,只在江边转转就走了。”
他松开手,向后退去:“旅途平安,阿明。”
回到旅社,我决定洗个热水澡。浴室在走廊尽头,灯光昏暗,水忽冷忽热。冲洗时,我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但水声太大,听不真切。
擦干身子,我发现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淤青,形状像手指印。大概是爬山时不小心碰到的,我想。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行李,下楼退房。前台的秃顶老板接过钥匙,数着押金。
“对了,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李青的本地年轻人吗?我想再去谢谢他。”我问。
老板的手突然停住了,抬头盯着我:“你说谁?”
“李青,二十多岁,瘦瘦的,本地人,他前天和昨天带我逛了不少地方。”
老板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可能。”
“为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李青是我侄子,1998年洪水时为了救人,淹死了。就在鸭绿江里,尸体三天后才找到。”
我愣住了,然后干笑两声:“老板,这玩笑不好笑。”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示意我跟他走进后间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到一页,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那上面是一个青年,穿着九十年代常见的学生装,笑容腼腆——正是我带我去观景台的李青。
我倒退一步,后背撞在门框上。
“不,这不可能...”
老板又拿出一份1998年9月的本地报纸,泛黄的版面上有一则报道:《青年李青洪水中勇救落水儿童不幸遇难》,旁边配的照片与我所见到的李青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胃部一阵抽搐,冷汗从额头渗出。
“你...你确定没有同名同姓的?”
“我们这小地方,当年叫李青的年轻人就他一个。”老板声音低沉,“而且,你不是第一个说见到他的游客。”
我颤抖着拿出相机,连接手机,翻看昨天在山顶拍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观景台上,只有我独自站着,微笑着,背后是开阔的江景。而在那些照片中,我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起我的衣角。
但有一张照片,在我肩膀旁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光晕,形状隐约像一张人脸。
“他...他为什么会找我?”我声音发颤。
老板摇摇头:“他不害人,从没伤过任何人。可能只是...太寂寞了,想找人说说家乡的事。他生前最爱带外地同学逛我们这小城。”
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老板扶我坐下。
“别怕,他只是喜欢你吧。他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又无法反驳那些证据。那些细节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李青从不直接吃东西,只是拿着;他总避开人群密集的地方;他手腕上的疤痕,与报道中描述的“被洪水中的杂物割伤”吻合;他对1998年之前的城市了如指掌,却对近二十年的变化知之甚少。
还有他说的那些话——“活着的人比鬼魂更可悲”,“有时候,遇到的人,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我请老板带我去李青的墓地。那是在城郊一处公墓,小小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1976-1998。
我在墓前放了一束野花,站了许久。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极了人声。
“谢谢你,李青。”我轻声说,“你的家乡很美,真的。”
离开小城的巴士上,我靠着车窗,看着这座渐渐远去的边境小城。雾散了,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回到家,我把照片洗了出来,尤其那张肩旁有光晕的,放进相册,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致李青,最好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