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东北黑龙江入了冬头场雪就下得撕棉扯絮,苇河林场裹在一脚踩不到底的雪窝子里。咱们这疙瘩,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多,其中一个就是“冬不娶,孤不葬”,意思是冬天不娶亲,孤魂野鬼不下葬。胡三就赶在这个冬天出了邪乎事。
胡三本名胡建国,因排行老三,人都叫他胡三。林场老职工,四十六岁,光棍一条,住在林场东头那间快趴架的土坯房里。平日除了上山伐木,就爱喝几口小酒,酒后常叨咕:“我这辈子,就亏在女人身上。”
事情开头,是胡三突然变了个人。天天红着眼珠子出工,哈欠连天,干着活都能栽倒雪堆里睡过去。原本壮得像黑瞎子的身板,眼瞅着塌了下去,工作服穿在身上直逛荡。工友逗他:“三哥,夜里偷牛去啦?”胡三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比偷牛舒坦...天仙似的娘们,夜夜来找我。”
起初没人当真,直到有人发现胡三半夜在院子里对着空气说话。
“那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更夫老赵头后来说,“我趴墙头瞅了,就他一人站雪地里,仰着脖不知道跟谁唠嗑,还笑,笑得人脊梁骨发凉。”
更邪乎的是,胡三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红痕,像女人指甲抓的,可他屋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工棚里烤火,他往那儿一坐,不用添柴火,温度都能降下去几分。小孩见了他就哭,说三叔身上有“凉气”。
腊月二十三,小年,胡三在工棚里晕死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卫生所,赤脚大夫刘一手号了脉,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脉象,浮游若丝,阴寒入骨,不像实病...”他掀开胡三衣襟,前胸后背满是淡红色抓痕,排列得竟有些规律,像某种符咒。
刘一手早年跟他爷爷学过些阴阳道,当下心里一沉,把场领导拉到一边:“怕不是撞上‘花喜煞’了。”
林场这地方,早年是乱坟岗,日伪时期杀过不少抗联和不老实的老百姓。老辈人说,屈死的女鬼怨气不散,容易化成“艳鬼”找阳气旺的男子吸精补魂,民间叫“鬼媾”,壮汉也扛不过三个月。
领导是党员,不信这个邪:“啥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送县医院!”
县医院查了一圈,啥也没查出来,只能挂葡萄糖。胡三在病床上昏睡不醒,嘴里却不时冒出些淫声浪语,护士听得脸红,躲着走。三天后,人醒了,更加消瘦,眼窝深陷,可精神头却异常亢奋,拉着医生说:“她昨晚来了,穿红袄,比画上的电影明星还俊...”
事情传开,林场里人心惶惶。老辈人私下说,这症状,像极了“狐魅”,但不是狐狸,是更厉害的“地府娘子”。
胡三被接回林场后,领导没辙,默许了家属(他远房侄子)请人来“看看”。请来的是后山屯的李仙姑,七十多岁,小脚,眼睛亮得吓人。
李仙姑在胡三屋里转了一圈,又捏起一撮香灰撒在空中,看灰飘落的形状,脸色凝重。她让旁人回避,独自在屋里待了一炷香工夫。出来时,手里攥着几根细长的、闪着幽蓝光的东西。
“是它了,‘鬼媾’,”李仙姑对等在外面的场领导和几个老职工说,“还是个有道行的。不是寻常孤魂,是个有来历的‘红袄煞’。”
“咋办?”胡三侄子急着问。
“难,”李仙姑摇头,“它不在三界外,还在五行中,是凭一口怨气撑着的。缠上你叔,是看中他八字纯阳,又沾了林场的木气(生机)。寻常符咒赶不走。”
“那总不能等死吧?”
“有一个法子,叫‘断缘’。”李仙姑说,“得知道这女鬼的根脚(来历),化解它的怨气。它才能心甘情愿地走。不然,强行打散,怨气反噬,你叔立时就得没命。”
“咋找根脚?”
李仙姑指着手里那几根蓝色“毛发”:“这是它留下的‘念丝’。准备三样东西:一面老铜镜,一把杀过生的老柴刀,还有...你叔的十滴中指血。今夜子时,我开‘阴眼’看看。”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林场。那晚,胡三家外围满了人,都被领导轰走了,只留下几个胆大的壮汉守在院外。
子时,月黑风高。屋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李仙姑用红绳把胡三绑在炕上,在他额头画了符。将那几根“念丝”绕在铜镜边缘,镜面涂了胡三的中指血。杀过生的老柴刀,横在门槛上。
李仙姑盘坐镜前,念念有词。煤油灯的火苗忽地变成绿色,屋里温度骤降,哈气成霜。昏睡的胡三开始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铜镜原本模糊的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渐渐显露出影像——
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女鬼,而是一个穿红底碎花棉袄的年轻姑娘,十八九岁,辫子又粗又黑,眉眼清秀,站在一片白桦林里,怯生生地笑着。
影像变换:姑娘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在白桦林里私会,互赠信物(姑娘送的是一方绣着鸳鸯的手帕,小伙子送的是一枚劣质的塑料发卡)。被一群人抓住,姑娘被拖走,小伙子被打倒在地...画面跳到一间贴满“喜”字的旧屋,姑娘被捆绑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七八十年代的中山装)醉醺醺地扑上来...姑娘挣扎,头撞在炕沿上,鲜血直流...被草席一卷,埋在了荒郊野外...
影像最后定格在一小片独特的林地,三棵白桦树呈品字形生长,中间一块大青石。
看到这里,一直挣扎的胡三突然不动了,两行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嘶哑着说:“...是...是她...小翠...”
守在外面的老赵头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二十年前,咱场前身公社生产队,是有个叫小翠的姑娘!说是失足落水淹死了...埋的地方,好像就是镜子里那三棵白桦树底下!”
李仙姑喝道:“怨念在此!她本许了心上人,却被逼嫁给她不爱的男人,洞房夜冤死,怨气不散。缠上胡三,是因他阳气重,眉眼有几分像她那早夭的情郎!”
领导也变了脸色,当年逼死人的事,他有所耳闻,那是上一任造的孽。
“咋化解?”领导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仙姑说,“找到骸骨,起出来,用红布包好,选吉日和她情郎的衣冠合葬(她情郎据说早病死了)。再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七日。只是...”
“只是啥?”
“这‘缘’已结下,强行送走,胡三的精气神也被掏空了,怕是活不长久。而且,他本人...未必愿意断这个缘。”
众人看向胡三。他眼神复杂,有恐惧,有痛苦,竟还有一丝...不舍。
后续的事,按李仙姑的吩咐办了。骸骨在三棵白桦树下找到,已近腐朽,只有那枚塑料发卡还依稀可辨。合葬、法事,场里出了钱。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胡三果然再没做那些怪梦,身上抓痕也渐渐消退。但他并没好转,反而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跑到后山,对着那片白桦林发呆。
第二年开春,雪化了,胡三被人发现死在了小翠的坟前。脸上很安详,甚至带着点笑意。手里紧紧攥着一方褪了色、但鸳鸯图案仍清晰可辨的旧手帕——那是当年小翠送给她情郎的定情信物,不知怎的,出现在了胡三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