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长春,秋风刮得比往年更凶些。夜幕降临后,老教学楼的走廊里便只剩下风声呜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
小陈把毛衣领子往上扯了扯,手里的考研真题集已经翻得起毛边。她是农村考出来的孩子,家里卖了半亩地的玉米才凑齐她考研的补习费。她知道,自己输不起。
“别去四楼西头那间教室,听见没?”室友下午时扯着她的衣袖说,“那儿死过人,穿红衣服死的。”
小陈只当是玩笑。她十九年生命里见过的鬼只有田埂上的磷火,哪比得上穷更可怕。
于是她来了,偏选了这间传说中死过人的教室。倒不是逞强,只是这间教室晚上通常没人占座,清净。
灯管忽明忽暗地闪烁,小陈抬头看了眼。老教学楼就这样,校方早就想拆了,总说有文物价值拦着不让动。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结了痂的旧伤疤。
她低头继续演算高等数学题,笔尖沙沙作响。
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寒意从脊背爬上来。不是窗外灌进来的秋风,而是某种黏腻的、如有实质的目光,正从窗外盯着她的后脑勺。
小陈猛地回头。
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那排老旧的窗户映出她自己的脸。窗外黑黢黢的,老教学楼后面是片荒废的小树林,据说学校扩建后一直没动那里。
她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过敏。转头却愣住了——方才还整齐摆在桌角的文具,此刻散乱地摊开了,铅笔滚到了习题集上,像被什么人随手拨弄过。
小陈皱皱眉,将文具收拢。也许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影子,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那颜色刺目——鲜红,血一样的红。
小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死死盯着窗户,除了自己的倒影和窗外深沉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谁在那儿?”她声音发颤,不像自己的。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更紧了,像是有人在哭。
她想起门卫老头的话。下午来时,那老头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她:“闺女,天黑前记得出来,那楼里...不太平。”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却每个字都清晰起来。
“1983年,有个女学生在那教室里上吊了,穿的红毛衣。”室友的声音又响起来,“说是怀了老师的孩子,被抛弃了。从此那教室就老是出事,有人听见哭声,看见红影子...”
小陈握紧了笔。她不信这些,村里老人常说,鬼怪再可怕,也比不过人心。
可当她再次低头时,她的习题集上多了一行水痕,蜿蜒如泪迹。教室的天花板没有漏雨,窗户也关得严实。
那水痕慢慢晕开,在微弱的灯光下,竟隐约泛着暗红。
小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手有些抖。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
她冲过去拉门把手,锈蚀的铁器冷得浸骨。门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锁死了。
“开门!”她拍打着门板,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却没有回应。整层楼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小陈摸出那只破旧的诺基亚手机——没有信号。老教学楼就这样,信号总是断断续续。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座位坐下。或许是风,或许是恶作剧,总能等到巡查的保安。
灯光又闪烁起来,这次暗下去的时间更长。在明灭的间隙,她似乎看见教室后排坐着个人影。
小陈屏住呼吸。灯光再次亮起时,后排空无一人。
但空气中多了一丝气味,淡淡的铁锈味,像是雨后的泥土和...血。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邻居家姐姐也是为情所困喝了农药,死时穿的就是一件红衣裳。老人说,穿红衣死的人怨气重,会变成厉鬼纠缠活人。
那时候她怕得整夜睡不着,母亲粗糙的手拍着她的背:“傻孩子,冤有头债有主,人家不找无关人。”
这句话此刻莫名给了她勇气。
“学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灯光彻底熄灭了。只有窗外微弱的光透进来,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在黑暗最浓处,一点红色渐渐浮现。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形,穿着旧式的红毛衣,颜色褪得发暗,像是浸过水。它没有脸,或者说,脸的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阴影。
小陈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但她没有移开视线。
“我知道你委屈,”她继续说,声音稳得出奇,“但我只是来学习的农村孩子,我想改变命运,就像你当年可能也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一样。”
红影颤动了一下。空气中那股铁锈味更浓了。
小陈想起门卫老头后来嘟囔的话:“那姑娘也是苦命人,家里穷,全靠自己考上来,结果被那个有家室的教授骗了...”
某种共鸣在她心中升起,恐惧渐渐被悲凉取代。
“我理解你,”她轻声道,“真的。我们都不容易。”
红影似乎靠近了些。教室温度骤降,小陈呼出的气变成白雾。
但在极致的恐惧之后,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为那个多年前死去的女孩,也为所有挣扎着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女孩。
灯光突然闪烁起来,明明灭灭间,那红影越来越近。
小陈闭上眼,不是等死,而是轻声说:“如果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告诉我吧。我可能帮不上忙,但至少有人愿意听。”
冰冷的触感贴上她的额头,像是一只手。没有实体,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悲伤。
一些破碎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田野间奔跑的女孩、煤油灯下苦读的身影、录取通知书的触感、然后是温柔的谎言、冰冷的诊断书、绝望的夜晚...
小陈睁开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红影退到了窗边,颜色似乎淡了些。
“他早就退休了,对吗?”小陈问,“那个教授。”
红影微微点头。复仇已无可能,冤屈永无昭雪之日,这才是最深的绝望。
小陈忽然明白,这缕孤魂徘徊不去,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无人记得,无人倾听她的委屈。
“我记得你了,”小陈郑重地说,“我会一直记得曾经有个学姐,她努力过,爱过,痛苦过。你不该被遗忘。”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教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走廊的灯光透进来,温暖而真实。
红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息。灯光恢复正常,不再闪烁。
小陈缓缓走出教室,带上了门。在关门的一刹那,她似乎看见教室后排坐着一个穿红毛衣的女生,低头写着什么,然后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门合上了。
第二天,小陈去了校档案馆。管理档案的老先生听她吞吞吐吐地问起1983年的旧事,叹了口气。
“那件事啊...学校压下去了,”他摇头,“张教授第三年就调去南方了,现在怕是早就...”
小陈没说什么,只是请求看一眼当年的学生档案。
她找到了一张某寸照片:清秀的脸庞,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是有星星。名字一栏写着:王秀娟,农村特困生,1981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本校。
小陈复印了那张照片。
后来,她依然去那间教室自习,再没遇到过异常。只是每次开始学习前,她都会在桌角放一支野花——家乡田埂上常见的那种。
2009年,小陈考上了研究生。离校前,她去了那间教室最后一次。
夕阳西下,教室空无一人。她在角落的墙上轻轻刻下一行小字:“王秀娟曾在此追寻梦想,1981-1983。”
刻完最后一笔,一阵暖风吹过窗棂,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像是感谢,又像是告别。
小陈背起行囊走出老教学楼时,门卫老头眯眼看着她:“闺女,你是这几年唯一不怕那间教室的学生。”
“没什么可怕的,”小陈回头看了眼四楼那扇窗户,“只不过是一个需要被记住的学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