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白光褪去,世界重归死寂。
希瑟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刚刚被拖上岸。那场发生在“更深层次”的、与怪物伦纳德的死斗,仿佛一场抽干了她所有精力与勇气的噩梦。若不是手中那枚依旧散发着冰冷质感的金属印章,以及身上尚未散尽的、混合了血与污水的腥臭,她几乎要以为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我们……该走了。”
她拄着那把已经出现数个细小缺口的武士刀,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伦纳德已经死了,无论他是疯子还是怪物,那份源自于他的威胁已经彻底消失。留在这座充满了悲伤与痛苦回响的医院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尽快返回汽车旅馆。她需要一个短暂的、可以称之为“安全”的地方,来整理那本父亲留下的、承载了她全部过去的日记,以及……她希望道格拉斯那个啰嗦的老家伙,没有出事。
凯因点了点头。他也感觉到,随着雷纳德这个强大的、扭曲的精神核心的“死亡”,整座布鲁克海文医院那股充满了“恶意”与“疯狂”的能量场,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退、消散。
两人不再停留,开始循着来时的路,向着医院的大门返回。
回去的道路,诡异得令人不安。
之前那些在黑暗中窥伺、随时准备发动致命偷袭的“护士”怪物,此刻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医院,仿佛在一瞬间,变回了一座纯粹的、被彻底废弃的空壳。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孤单的、被无限放大的脚步声,以及从不知名破口吹过的、如同亡魂呜咽般的阴冷穿堂风。
这种极致的“寂静”,远比之前那充满了怪物嘶吼的喧嚣,要更加的令人毛骨悚然。它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将人的神经越收越紧,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加恐怖的、不为人知的风暴,正在这片死寂的表象之下,疯狂地酝酿。
希瑟将手中的霰弹枪握得更紧了。她宁愿面对一百只形态狰狞的怪物,也不愿再承受这份仿佛能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无边的孤寂。
幸运的是,这段令人窒息的归途,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们再次回到一楼那间充满了诡异电话铃声的主任医师办公室时,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依旧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仿佛从未响起过。而当他们最终抵达那扇将他们困在这里的、沉重的玻璃大门时,那之前被某种无形力量锁死的门锁,“咔哒”一声,竟自己缓缓地打开了。
仿佛是“舞台”的布景已经撤去,不再需要将“演员”强行留在这里。
推开大门,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潮湿水汽与铁锈味的浓雾,再次扑面而来。希瑟贪婪地呼吸着这虽然冰冷,但却属于“外面世界”的空气,一种恍如隔世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传遍了她的全身。
他们,终于,从那座地狱般的医院里,活着出来了。
……
与此同时,在数个街区之外,那家早已废弃的“杰克旅馆”的七号房内。
昏黄的灯光,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病态的颜色。
一个穿着棕色格纹西装、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年轻男人,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单人沙发上。他那双总是显得有些不安的、没有戴手套的手,正下意识地,相互搓动着。正是文森特。
他似乎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充满了玩世不恭与一切尽在掌握的、令人火大的笑容。
房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比外面更加冰冷的、夹杂着浓雾的寒气,涌了进来。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赤着双脚的金发身影,如同从雾气中诞生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是克劳迪娅。
她的脸上,不再有之前在天台上那份混合了“狂热”与“慈悲”的扭曲圣洁,只剩下一片如同万年冰川般的、冰冷的阴沉。她那双眼眸,此刻正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怒火。
“文森特。”她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是你,让那个女孩,去找我的父亲的?”
“哦呀,这不是我们伟大的‘引路人’克劳迪娅大人吗?”文森特故作惊讶地站起身,脸上那轻浮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收敛,“看来,令尊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啊。”
“回答我的问题!”克劳迪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父亲!”
“害死?”文森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用一种充满了诡辩与嘲弄的语气说道:“克劳迪娅,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你的父亲,是在履行了‘引导异端’的神圣职责之后,被伟大的‘神’,亲自召唤到了身边。这难道不是无上的荣耀吗?这恰恰意味着,伦纳德先生,是受到了‘神’的庇护。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住口!”克劳迪娅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你这种对‘神’毫无敬畏之心的投机者!你这番亵渎神明的言论,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过!你这种人,是会下地狱的!”
“地狱?”文森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充满了现实主义的、冰冷的嘲讽,“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地狱’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你所描绘的那个,所谓的‘幸福乐园’,对我而言,或许,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缓缓地踱着步,语气变得悠然,却又字字诛心:“在那个‘乐园’里,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欲望,所有人都在‘神’的光辉下,获得所谓的‘平等’与‘幸福’。听起来,确实很美好。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贪婪,“那也意味着,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力、以及享受这一切所带来的、随心所欲的‘自由’,都将化为乌有。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堂’,而放弃这些,我触手可及的‘幸福’呢?”
他摊开双手,脸上再次露出了那副令人厌恶的笑容:“所以,克劳迪娅,收起你那套可笑的教义吧。我,对你的‘神’,没有丝毫兴趣。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教团’,能为我带来,我想要的利益,仅此而已。”
文森特这番充满了“背叛”与“利己主义”的无耻宣言,让克劳迪娅的脸色变得煞白。但还没等她开口反驳,文森特便再次抛出了一个,更加恶毒,也更加致命的问题。
“而且,我很好奇,克劳迪娅,”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刺向了克劳迪娅内心最深处的、那道从未愈合过的伤疤,“你,不是很讨厌你的父亲吗?那个从小就对你进行虐待,将你当成教团工具一样培养,在你心中留下了无数难以抹去痛苦的男人。现在,他死了,你为什么反而看起来更加的……‘悲伤’?”
克劳迪娅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了无数,充满了“暴力”、“斥责”与“冰冷”的、属于童年的、黑暗的记忆碎片。
然而,仅仅是片刻的失神之后,她的眼神,便再次,被一种,更加,坚定,也更加,疯狂的“信仰”,所彻底地填满!
“……正因为如此,”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空灵,仿佛是在咏唱着某种神圣的经文,“我们,才需要‘神’!”
“这个世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罪恶,充满了像你这样,无可救药的、肮脏的灵魂!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一个,能够将这一切都彻底净化的、绝对的‘神’!来引领我们,进入那个,真正‘幸福’的乐园!”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混杂了“慈悲”与“疯狂”的、圣洁的光芒。
“你,是不会明白的,文森特。”
“你们这些沉溺于现世的、污秽的罪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神’的伟大。”
说罢,她不再看文森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信仰的玷污。她缓缓地转过身,那黑色的长袍,如同融入夜色的羽翼,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中。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了文森特一人。
他脸上的嘲讽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在欣赏一出精彩戏剧的、饶有兴致的平静。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片翻涌的浓雾,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那两个正在向旅馆归来的身影。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不过,这样一来,‘舞台’,也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双,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的、干净的手上。
他缓缓地,张开,合拢,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他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最精明的“投机者”,将在这场,由“信仰”与“复仇”所构筑的、疯狂的戏剧中,获得,他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