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夏,衡阳的太阳把路面晒得能煎鸡蛋。
林仲秋蹲在战壕里,用抹布擦着一把老旧的汉阳造,枪管上的锈迹像长了层牛皮癣。
一个年轻士兵蹲在旁边啃红薯干,干硬的薯块在他牙床上磨出白痕,嘴角却沾着点糖霜——是他娘用仅有的红糖拌的。
“林姐,这枪还能用吗?”士兵叫二柱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军装袖口磨破了,露出细瘦的胳膊,“俺爹说,这枪打三发就得卡壳,还不如他的鸟铳管用。”
林仲秋没说话,往枪膛里塞了颗自己改装的子弹。
弹头是用日军炮弹的碎片熔铸的,比普通子弹重三钱,射程能远五十米。
“试试就知道。”她把枪递过去,“瞄准那棵老槐树。”
二柱子犹豫着举起枪,“砰”的一声,子弹竟真的打中了树干。
他眼睛一亮,像看到了奇迹:“真中了!林姐,你是咋弄的?”
“把弹头磨成流线型,空气阻力小。”她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锉刀,是用美军罐头的铁皮做的,“这是流体力学,跟你们村扔石头打水漂一个道理。”
战壕外传来军官的骂声,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军需官正把一箱罐头往自己马车上搬,士兵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埋头啃着掺沙子的窝头。
“又是王扒皮。”二柱子啐了口唾沫,“昨天他还把咱们的急救包拿去卖,说给‘友军’用,结果俺们班受伤的兄弟,只能用灶灰止血。”
林仲秋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岗上,那里有日军的炮兵阵地。
豫湘桂战役打响后,国民党军的溃败比洪水还快,装备差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这层层盘剥——她见过士兵们穿的草鞋,鞋底薄得能透光;用过他们的手榴弹,引线短得像根火柴。
“得自己造。”她把背包里的图纸摊开,上面画着简易迫击炮的设计图,炮管是用无缝钢管改的,炮弹则是用汽油桶和炸药做的。“二柱子,你们村有铁匠吗?”
“有!俺爹就是!”二柱子眼睛发亮,“他能打菜刀,也能打……炮?”
“能。”林仲秋在图纸上画了个箭头,“把钢管烧红了,用锤子砸成喇叭口,就能当炮膛。炮弹里塞点碎铁片,威力不比日军的小。”
正说着,日军的炮弹呼啸而来。
战壕里的士兵们赶紧趴下,林仲秋却盯着炮弹的轨迹——是60毫米迫击炮,射程不远,但精度高。
她突然想起在南京时,用类似的炮弹炸过日军的装甲车。
“有了!”她拽着二柱子,“咱们去捡未爆弹,拆了里面的炸药做炮弹。”
战场边缘的未爆弹像一颗颗定时炸弹,引信随时可能触发。
林仲秋穿着从日军尸体上扒的防化服,手里拿着特制的撬棍——棍头缠着铜丝,能防静电。
二柱子则拿着个藤编的筐,吓得脸都白了,却紧紧跟着她。
“记住,先看引信类型。”她指着一颗炮弹,“这种是瞬发引信,碰着就炸,得用沙子埋住再拆。”
拆到第三颗时,二柱子突然“哎呀”一声,原来他的手被弹片划破了,血珠滴在沙子上,像开出朵小红花。
林仲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片药膏,是用黄连和凡士林熬的,消炎效果虽不如盘尼西林,却比灶灰管用。
“俺娘说,流血了不能哭。”二柱子咬着牙,把药膏往伤口上抹,“她说等俺打跑鬼子,就给俺娶媳妇,用俺爹打的菜刀切喜糖。”
林仲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想起南京难民营里那些没长大的孩子,想起腾冲井边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这仗打得越久,她就越明白,他们守护的从来不是某个党派的旗帜,而是这些普通人的“喜糖”和“菜刀”。
傍晚时,他们终于攒够了炸药。
二柱子的爹带着几个铁匠赶来,在山坳里支起临时的炉子,通红的钢水映着他们黧黑的脸,像极了当年汉阳铁厂的景象。
“这炮管得淬火。”老铁匠把烧红的钢管放进冷水里,“滋啦”一声,白雾腾起,“用井水淬,比河水硬。”
林仲秋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林则徐的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原来这“利”字,从来不在朝堂的奏折里,而在这铁匠的锤子上,在士兵的红薯干里,在无数个想回家娶媳妇的梦里。
深夜,他们的“土炮”终于造好了。
二柱子抱着炮弹,手都在抖,却笑得灿烂。
远处,日军的炮声还在响,但林仲秋知道,只要这土炮能响,只要还有人愿意抡起锤子,这溃败的局面,总有一天会被扭转。
她摸了摸怀里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或许这豫湘桂的土地,真的藏着某种力量,能让腐朽的东西崩塌,让新生的东西扎根。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给这新生,添一把火,加一锤钢。
腾冲。
断壁残垣间还飘着硝烟的味道。
林仲秋蹲在文庙的废墟里,用手刨着压在瓦砾下的一块木板。
木板上刻着“格物致知”四个字,是明代的旧物,却被日军当成了马厩的挡板,上面满是马蹄印。
“林先生,这破板子还有用?”年轻的游击队员阿贵在旁边帮忙,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是昨天攻东门时被流弹擦伤的,“俺们队长说,要把这些破烂都清出去,盖新的工事。”
林仲秋把木板翻过来,背面竟画着些奇怪的符号——不是日文,也不是中文,倒像是某种机械图纸的标记。
她的心跳突然快起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放大镜,镜片是用飞机残骸的玻璃做的,边缘还缠着胶布。
“这是……车床的齿轮参数。”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在符号上轻轻划过,“你看这个三角形,代表模数3,那个圆圈是齿数28,和我在南京设计的1942型车床一模一样!”
阿贵凑过来看,挠了挠头:“啥轮?俺只知道水车的轮子里有齿,能磨玉米面。”
林仲秋没解释,正用铅笔把符号拓在纸上。
铅笔是美军空投的,笔芯却断了半截,是她用第五世界学的“续芯术”接好的——其实就是把断芯塞进空心的芦苇杆里,却比普通铅笔耐用三倍。
“这是能造枪炮的轮子。”她头也不抬,“日军把咱们的机床拆了,却把参数刻在这板子上,大概是想运回本土仿造。”
“狗娘养的!”阿贵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柱上,石屑溅起来,“俺爹就是铁匠,被他们抓去修炮,不配合就被活活烧死了,尸体还挂在城楼上……”
林仲秋的动作顿了顿。
她想起南京工业学堂的那些学生,想起他们被绑在岩壁上的样子。
这些符号,或许就是他们用生命保护的东西,却被侵略者当成了战利品。
“得把这些参数记下来。”她加快了拓印的速度,“等收复了腾冲,咱们就能按这个造新的机床,比鬼子的还好。”
突然,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赶紧往断墙后躲,只见几个日军背着枪走过来,领头的军曹手里拿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瓦当碎片——是从文庙的房檐上拆的,上面刻着龙纹。
“这些瓦当要献给天皇陛下。”军曹用日语说,语气里满是得意,“让支那人看看,他们的文化,终究是我们的战利品。”
阿贵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悄悄摸向背后的大刀。
林仲秋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他们只有两个人,硬拼就是送死。
日军走远后,林仲秋从断墙后探出头,看着那些被抢走的瓦当,突然笑了:“他们抢得走瓦当,抢不走上面的手艺。就像这齿轮参数,他们抄得去数字,却学不会怎么让机床转得更稳。”
她把拓好的图纸折起来,塞进怀里,正好贴在那半块红薯干上。
红薯干是阿贵给的,说“垫肚子比饼干强”。“走。”她拍了拍阿贵的肩膀,“去看看东门的工事,听说他们用古城墙做掩体,得想办法炸掉。”
阿贵点点头,却突然指着她手里的木板:“这板子咋办?”
“烧了。”林仲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参数已经记下来了,留着它,只会让更多人送命。”
木板在火里燃烧时,“格物致知”四个字渐渐化为灰烬,火星飘在空中,像无数个跳动的齿轮。
林仲秋看着火光,突然想起林则徐当年在虎门销烟的场景——或许,有些东西注定要被烧毁,才能让新的希望扎根。
远处传来远征军冲锋的号声,嘹亮得像要刺破腾冲的晨雾。
林仲秋摸了摸怀里的图纸,上面的符号还带着体温。
她知道,收复腾冲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牺牲,但只要这些齿轮还在转动,只要还有人记得“格物致知”的道理,这座古城,这个国家,总会有重获新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