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屿的行动力是惊人的。在综合了所有专家意见后,他决定将心理干预作为治疗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深知,如果苏言的心结无法解开,任何生理上的治疗都可能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因恐惧而引发更严重的心理问题。
他通过祁岁安的关系网,找到了一位在业内口碑极佳却行事低调的心理医生——温静书。
温静书,二十八岁,男性。这个名字听起来温文尔雅,与他本人的气质十分相符。他并非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权威形象,反而更像一位学识渊博、令人如沐春风的邻家兄长。他穿着简单的浅色麻质衬衫和休闲裤,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清澈而平和,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放松下来的沉静力量。他尤其擅长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沟通障碍相关的心理问题,治疗风格以温和、共情和建立深度信任关系着称。
第一次见面,被安排在沈屿公寓隔壁一间被临时改造成温馨咨询室的房间里。房间布置得不像诊所,更像一个舒适的客厅,有柔软的沙发、暖色调的地毯、生机勃勃的绿植,甚至还有一个放着舒缓轻音乐的小音响。
沈屿亲自将苏言送到门口。他能感觉到苏言手心的微湿和身体的紧绷。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轻轻扶住苏言的肩膀,目光平视着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苏言。温医生是来帮助你的。我就在隔壁,不会走远。如果你觉得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可以出来,我们就不做了,好吗?”
他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苏言看着沈屿眼中毫无保留的支持,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温静书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急于握手或进行任何可能带来压力的社交礼仪。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得像春天的风:“苏言,你好。我是温静书,很高兴认识你。请坐,这里很安全,你可以用任何你觉得舒服的方式和我交流。”
他指了指房间里摆放的平板电脑、素描本和彩笔,示意苏言可以选择写字或画画。他没有刻意回避苏言不能说话的事实,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同情或好奇,态度自然得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交谈。
苏言最初的紧张,在温静书营造的这种毫无攻击性的氛围中,渐渐缓解。他选择了平板电脑,坐在了离温静书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上。
第一次会谈,温静书并没有急于触碰核心的创伤。他像朋友聊天一样,从苏言的兴趣爱好开始聊起。他注意到了苏言带进来的素描本,便自然地询问起他喜欢的画家和绘画风格。当苏言在平板上写下“莫奈”和“印象派”时,温静书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并能就光与色的运用与他进行深入的“笔谈”。
这种建立在共同兴趣上的平等交流,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苏言发现,这位温医生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要剖析他的内心,反而更像一个可以安静倾听、并能理解他艺术世界的朋友。他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打字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随着信任的初步建立,温静书开始非常缓慢且小心地引入一些关于“感受”和“表达”的话题。他并不直接问及火灾或失声,而是通过苏言的画作来引导。
“我注意到,你最近的画里,蓝色和绿色用得很多,给人一种很宁静的感觉。”温静书微笑着说,“是不是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平静很多?”
苏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在平板上写:“嗯。以前……像灰色的雾。现在,有光了。” 他指的,是沈屿带来的光。
温静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比喻,继续温和地引导:“有光的感觉很好,对吗?那……在光到来之前,那片灰色的雾里,是不是有些声音,让你觉得害怕或者……想要躲开?”
“声音”这个词,像一把极其轻柔的钥匙,轻轻触碰了苏言心门上那把生锈的锁。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他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悬在平板电脑上,有些无措。
温静书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充满理解和包容。他给苏言倒了一杯温水,推到他面前。
过了好一会儿,苏言才慢慢打字,字迹显得有些凌乱:“有……很大的声音……火在烧东西……还有……有人在哭……在叫……” 那是深埋在他记忆深处、不愿触碰的恐怖回响。
“那些声音,一定很可怕。”温静书的声音带着共情的抚慰,“所以,你的声音,是不是因为太害怕那些声音,所以选择躲起来了?像小动物躲进安全的洞里一样。”
这个充满童真和善意的解释,瞬间击中了苏言。他一直将失声视为一种缺陷和惩罚,从未想过,这或许是年幼的自己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
温静书递过去一盒纸巾,轻声说:“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出来。你的声音选择躲起来,是为了保护当时的你,它很勇敢。而现在,你长大了,变得更强大了,身边也有了保护你的光(沈屿)。也许,是时候可以试着,轻轻地、不着急地,邀请你的声音从安全的洞里,出来看看这个新的、充满光的世界了?”
他没有说“治好”,而是用“邀请”这个词,将主动权交还给了苏言本人,极大地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
苏言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温静书温柔而充满鼓励的眼神,心中那道坚硬的、因恐惧而筑起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的缝隙。他用手背擦掉眼泪,在模糊的屏幕上,郑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好。”
第一次心理咨询,在苏言情绪释放和初步建立治疗意愿中结束。当苏言从房间里走出来时,虽然眼睛还红着,但沈屿敏锐地察觉到,他紧绷的精神似乎松弛了一些,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
温静书随后与沈屿进行了简短的沟通,他没有透露任何会谈细节,只是说:“苏先生有很强的自我觉察能力和艺术感知力,这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信任已经初步建立,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请沈先生继续给予他无条件的支持和安全感,这是治疗最重要的基石。”
沈屿看着温静书平和而专业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他为苏言找到了对的引路人。
接下来的几周,苏言每周都会见温静书一次。会谈的内容逐渐深入,从童年的模糊记忆,到失声后的孤独与无助,再到遇见沈屿后的改变……苏言开始尝试用画笔描绘那些压抑的情绪,用文字记录下细微的感受。温静书则像一位耐心的园丁,小心翼翼地帮他梳理着那些杂乱的情感藤蔓,给予阳光和雨露,让勇气慢慢生长。
这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一扇尘封多年的门。但沈屿能感觉到,他的小哑巴,正在一点点地,尝试着拿起那把名为“勇气”的钥匙。
而沈屿要做的,就是在他身后,做他最坚实、最温暖的后盾,等待他,亲手推开那扇门,迎接属于他的、有声的世界。
我再说一遍,我们言言只是哑巴,不是聋子,他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听不到,他能听到别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