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八,永宁侯府主母程夫人的寿辰,在万众瞩目(至少是侯府内外相关人等的瞩目)中如期而至。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骄阳似火,将整座侯府映照得金碧辉煌,连空气都仿佛沾染上了一层喜庆的金粉。
从清晨起,侯府中门大开,车马络绎不绝。京中与永宁侯府有旧、或欲攀附的勋贵官宦人家,纷纷遣人送来贺礼,更有不少与程夫人交好的诰命夫人、世家小姐亲自登门道贺。府门前冠盖云集,仆从如织,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彰显着永宁侯府圣眷正隆、权势煊赫。
寿宴设在府中最轩敞华丽的正厅“荣禧堂”及相连的花厅水阁。厅内早已布置得流光溢彩,奢华无比。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擦得光可鉴人,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古董,四处悬挂着大红寿字绸花和琉璃宫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肉香气、名贵熏香以及女眷们身上传来的阵阵脂粉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微醺的、属于顶级权贵之家的富贵气息。
巳时刚过,宾客们便陆续入席。男宾在外厅,由侯府得力的清客相公们招待;女宾在内厅,以程夫人为中心,按品级家世依次落座。珠环翠绕,衣香鬓影,笑语寒暄之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
程夫人今日身着超品诰命礼服,头戴珠冠,端坐主位,容光焕发,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和祝福,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得意与风光。秦啸作为儿子,亦在外厅招待男宾,虽依旧神色冷峻,但必要的应酬却也滴水不漏,更添侯府威严。
在这片花团锦簇之中,柳姨娘无疑是除程夫人外最耀眼的存在。她今日穿了一身极为夺目的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遍地锦宫装,梳着华丽的牡丹头,插戴着一套赤金红宝头面,打扮得比许多正室夫人还要隆重艳丽。她如同穿花蝴蝶般,周旋在程夫人左右,时而替程夫人引见宾客,时而吩咐丫鬟添茶倒水,言笑晏晏,举止得体,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派头,引得不少不知内情的宾客暗自侧目,以为她是得了诰封的侧室或是极得宠的贵妾。
而与这片喧嚣奢华格格不入的,是安静地坐在靠近西侧落地罩窗位置的陆云晚。
她的位置,果然如柳姨娘所设计的那般,偏僻且不便。虽仍在内厅,却几乎被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挡住了大半视线,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主位方向的模糊景象。座位紧邻着通往侧厅备餐的通道,身后便是那扇对着穿堂风道的罩窗。此刻虽因人多门窗紧闭,穿堂风不甚明显,但仆役们端着菜肴酒水频繁穿梭于通道,带起阵阵微风和脚步声,使得这一角显得格外嘈杂且缺乏私密性。桌上的器皿虽也是上等瓷器,但比起主桌那些流光溢彩的官窑珍品,显然逊色不少。
陆云晚今日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藕荷色素面杭绸襦裙,发髻简单,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无一件鲜亮首饰。在这满堂锦绣之中,她朴素得近乎寒酸,如同误入琼林宴的灰雀,毫不起眼。她微垂着眼帘,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恭顺,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秋月则紧张地站在她身后,手心濡湿,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宴席在丝竹管弦声中正式开始。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程夫人心情极佳,与相熟的诰命们谈笑风生。柳姨娘更是活跃,不时妙语连珠,逗得程夫人开怀大笑,更是殷勤地为程夫人布菜斟酒,极尽奉承之能事。她的目光,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陆云晚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算计的冷笑。
陆云晚始终恪守着“食不言”的规矩,默默用餐。她动作优雅而缓慢,每一口食物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她对投射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怜悯的、轻蔑的——视若无睹,全身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悄然开启,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酒过三巡,不少女眷已面带红晕,言谈也随意了许多。柳姨娘见时机成熟,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向侍立在不远处的心腹李嬷嬷使了个眼色。
李嬷嬷会意,悄悄退到侧厅,对一个早已等候多时、手里捧着一盅滚烫羹汤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又指了指陆云晚座位的方向。那小丫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被李嬷嬷严厉的目光一瞪,只得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端着汤盅,低着头,快步向通道走去。
与此同时,柳姨娘端起一杯斟满的琥珀色美酒,脸上堆起夸张的、带着几分醉意的亲切笑容,摇曳生姿地站起身,声音娇脆地扬声道:“今日母亲寿辰,满堂喜庆,妾身心里真是高兴!说起来,我们府上还有一位妹妹,平日深居简出,今日也来了。陆妹妹,”她目光转向陆云晚的方向,笑容愈发“和善”,“姐姐敬你一杯,感谢你为侯府、为母亲祈福的辛劳!”
她这一声,顿时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陆云晚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许多不明所以的宾客这才注意到那个坐在偏僻处的素衣女子,纷纷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
柳姨娘此举,可谓毒辣。表面是亲切敬酒,实则是将陆云晚推到风口浪尖。若陆云晚应对失措,或饮酒失态,便可坐实其“上不得台面”;若她推辞不饮,则是不识抬举,扫了寿宴的兴致。
就在柳姨娘话音刚落,众人目光聚焦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个端着滚烫羹汤的小丫鬟,恰在此时“步履匆匆”地经过陆云晚座位旁的通道。也不知是地上金砖太滑,还是她太过“紧张”,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前扑去!手中那盅热气腾腾的羹汤,顿时脱手而出,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直直地朝着陆云晚的侧身泼洒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且恰到好处!正是众人注意力被柳姨娘吸引,陆云晚成为焦点,心神可能有一丝松懈的瞬间!
“啊!”
“小心!”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惊呼!不少女眷吓得掩口,眼睁睁看着那滚烫的汤汁就要泼到那素衣女子身上!这要是泼实了,衣衫尽湿、烫伤皮肉不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简直是奇耻大辱!柳姨娘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
秋月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扑过去挡,却已然来不及!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微垂着眼帘、看似毫无防备的陆云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那丫鬟惊呼踉跄的同一瞬间,身体已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快得惊人的速度,向座椅内侧微微一旋、一侧!动作幅度极小,宛如微风拂柳,优雅而不失体统,却恰好避开了汤汁泼洒的主要轨迹!
“啪嚓!”一声脆响!
盛汤的瓷盅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汁四溅开来,大部分泼在了空地和陆云晚座椅旁的地面上,冒出丝丝白气。只有极少量的几点油星,溅到了陆云晚裙摆的下缘,留下了几处不甚明显的污渍。
陆云晚安然坐在椅上,除了裙摆溅上几点油污外,周身完好无损。她甚至在那电光火石间的闪避后,已迅速调整好坐姿,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只是抬起眼眸,看向那惊慌失措、跪地请罪的小丫鬟,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并未发生在她身上。
整个荣禧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了那个偏僻的角落,凝固在了那个素衣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庞上。
场面,一度尴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