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五月下旬,永宁侯府内的气氛,在秦啸归来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之际,又因另一桩大事的临近而再度紧绷、喧嚣起来——永宁侯府的主母,程夫人的寿辰将至。
这并非整寿,但作为侯爷凯旋归来后的第一个重要家宴,其意义自然非同一般。程夫人显然有意借此机会,既彰显自己作为侯府主母的尊荣地位,也进一步巩固因儿子归来而更加显赫的家势。府中上下,因此早早便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状态。
相较于前些时日迎接秦啸归来的那种带着肃杀与军旅气息的忙碌,此番为寿宴所做的准备,更添了几分属于内宅的精致、奢华与繁文缛节。颐福堂每日人来人往,回事的管事嬷嬷络绎不绝,捧着账本、礼单、器物图样,请示着各项事宜。程夫人虽略显疲惫,但眉宇间却洋溢着一种满足与掌控全局的威仪。
库房的厚重门扉几乎终日敞开,一件件珍藏的古玩玉器、名家字画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擦拭保养,准备在寿宴当日陈列展示,以彰显侯府底蕴。针线房更是灯火通明,绣娘们日夜赶工,不仅要为程夫人缝制寿辰当日所穿的、象征身份的超品诰命礼服和配套的首饰头面,还要为府中有头有脸的姨娘、小姐们制备新衣。连带着府中有些体面的丫鬟仆妇,也能得一身新制的夏衣,整个府邸都弥漫着新布和染料的独特气味。
厨房所在的院落更是重中之重。采买的管事几乎踏破了京城各大商号的门槛,山珍海味、时令果蔬、南北干货源源不断地运入府中。掌勺的大师傅们反复推敲宴席菜单,既要符合规制,又要新颖出彩,还要兼顾程夫人的口味偏好。连宴席上用的碗碟杯箸,都特意从窖藏中选出了一套极为珍贵、平日舍不得用的前朝官窑瓷器,务求尽善尽美。
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忙碌中,有一个人显得格外活跃,甚至有些喧宾夺主——那便是柳姨娘。
她仿佛找到了绝佳的舞台,整日穿梭于颐福堂、库房、厨房之间,事事关心,处处插手。今日指点寿堂的布置插花该如何配色才显富贵,明日过问宴席点心的样式是否精巧可口,后日又对戏班子要唱的曲目提出“建议”。她总是笑语盈盈,一口一个“为夫人分忧”、“想让寿宴更圆满”,表现得既殷勤又能干。
程夫人对此,面上多是赞许,甚至将一部分不太核心的庶务交予她协理,但眼底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她乐得有人鞍前马后,却也深知柳氏并非安分之辈,其热情背后,必有图谋。
而柳姨娘的图谋,除了在程夫人和秦啸面前进一步巩固自己“得力助手”的形象外,更重要的一个目标,便是那个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陆云晚。
寿宴,这样一个阖府齐聚、宾客盈门的场合,无疑是让陆云晚出丑露乖、彻底坐实其“上不得台面”形象的绝佳时机!柳姨娘一想到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冲喜新娘颜面扫地,心中便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这日午后,柳姨娘借查看寿堂布置为由,将心腹李嬷嬷唤至自己在芳菲院的僻静厢房。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室内气氛阴郁。
“嬷嬷,寿宴那日,锦瑟院那位的位置,可安排妥当了?”柳姨娘斜倚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声音娇柔,却透着一丝寒意。
李嬷嬷躬身凑近,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谄媚笑容:“姨娘放心,老奴早已打点妥当。按您的吩咐,将她的座位安排在靠近西侧落地罩窗的位置。”
“哦?那里有何讲究?”柳姨娘挑眉,明知故问。
“姨娘有所不知,”李嬷嬷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扇罩窗正对着穿堂风道,夏日里虽凉快,但寿宴那日人多热闹,难免有仆役频繁出入传菜,开关门间,穿堂风又急又猛,且容易带起尘土。更妙的是,那位置正前方,是通往侧厅备餐的必经之路,地上铺的又是光滑的金砖,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丫鬟手滑……嘿嘿,酒水汤汁溅到贵人身上,也是难免的意外嘛。”
柳姨娘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弧度:“不错,还是嬷嬷想得周到。一个粗鄙庶女,坐在风口浪尖上,难免心浮气躁,举止失措。再加上点‘意外’,到时候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样子,定能让侯爷和满堂宾客看清她的本色!”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敬酒的环节也安排一下。到时候,你找个机灵点的丫鬟,‘不小心’撞她一下,或者在她敬酒时,‘不小心’碰翻她的酒杯……总之,我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老奴明白!”李嬷嬷连连点头,“定让她好好出出风头!”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眼中尽是算计与得意。她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寿宴之上,陆云晚狼狈不堪、沦为笑柄的场景。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算计,并非天衣无缝。侯府虽大,却并非铁板一块,柳姨娘的举动,也并非全然无人察觉。
这几日,陆云晚依旧每日晨昏定省,而后便退回锦瑟院,深居简出。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府中的气氛与往日不同。不仅仅是忙碌,更是一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仆役们交谈时,眼神中除了兴奋,还多了一丝窥探和谨慎。
尤其在她去颐福堂请安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柳姨娘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挑衅和得意,更夹杂着一种跃跃欲试的、仿佛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兴奋和算计。虽然柳姨娘掩饰得很好,依旧言笑晏晏,但陆云晚增强后的感知,却能捕捉到那笑容底下的一丝不自然和恶意。
“小姐,奴婢听说……”这日从颐福堂回来,秋月一边为陆云晚斟茶,一边忧心忡忡地低语,“柳姨娘这几日可风光了,帮着夫人打理寿宴事宜,连库房的钥匙都摸到了几分。底下人都在传,说夫人越发倚重她了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还有人说,寿宴那日,各房座位都是柳姨娘帮着排的,她会不会……会不会在小姐的位置上做什么手脚?”
陆云晚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神色平静。她轻轻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空间薄荷泡制的清茶,清凉之意沁入心脾,也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
“慌什么?”她放下茶杯,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院中那几株在夏日阳光下愈发青翠的薄荷,“她越是活跃,越是说明她有所图谋。寿宴之上,众目睽睽,她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无非是想让我出些无伤大雅却又足够丢脸的‘意外’罢了。”
秋月急道:“可是小姐,万一她真的……”
“没有万一。”陆云晚打断她,语气沉稳而肯定,“既然知道宴无好宴,我们提前防备便是。她若安分,我们便相安无事;她若不安分……”陆云晚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那便看看,最后出丑的会是谁。”
她开始冷静地分析柳姨娘可能采取的手段。无非是几种:一是利用座位环境制造不便或意外,如安排在通风口、通道旁、容易发生碰撞的位置;二是在饮食上做文章,如送上不洁或易出问题的食物酒水;三是利用敬酒等互动环节,让人“不小心”冲撞或泼洒。
针对这些可能,陆云晚心中迅速制定了应对策略。首先,要更加留意周围环境,保持警觉,凭借增强的五识提前规避风险。其次,饮食要格外小心,非必要不轻易食用他人递来的东西。再次,仪态要万分谨慎,动作幅度要小,预留足够的反应空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冷静,绝不能自乱阵脚,要善于利用现场条件,巧妙化解,甚至反将一军。
“秋月,”陆云晚吩咐道,“寿宴那日,你跟紧我,多看少说。若真有什么‘意外’,看我眼色行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更不要与人争执,一切有我。”
“是,小姐!奴婢记住了!”秋月见小姐如此镇定,心中也安定了不少,用力点头。
陆云晚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蘸墨书写,只是用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寿宴,看似是程夫人的主场,实则也是后宅众人暗中角力的舞台。柳姨娘想借此机会打压她,她又何尝不能借此机会,稍稍显露一丝锋芒,改变一下在众人眼中过于软弱可欺的形象呢?
当然,这需要极好的分寸感。不能过于张扬,惹来程夫人的忌惮和秦啸的厌烦,但也不能一味忍让,让人以为可以随意拿捏。要像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她想起那夜在书房外听到的对话,秦啸对她的评价是“安分守己,便随她去吧”。那么,如果她在“安分守己”的前提下,稍稍展现出一点不同于“怯懦”的特质呢?比如,临危不乱的镇定?比如,化解尴尬的机敏?
想到这里,陆云晚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柳姨娘想让她出丑,她却要将这可能的“危机”,转化为一次小小的“亮相”。
窗外,夏日炎炎,蝉鸣更噪。锦瑟院内,却是一片反常的宁静。陆云晚坐在窗下,神情专注,开始利用手边有限的材料,悄悄准备一些可能用上的小东西——或许是几方浸过特殊药液、能迅速吸附液体的棉帕;或许是几枚能提神醒脑、让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头脑清香的香丸;又或许,只是在心中,将可能发生的场景和对策,反复推演,直至烂熟于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寿宴将至,暗藏的无尽机锋,已然悄然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起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