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 · 何府】
天色阴沉,乌云低垂,细密的牛毛细雨无声飘落。
何远麟与其子何伯轩已在何府正门前等候多时。终于,一辆马车自雨幕中缓缓驶来,紧随其后的是数百精骑,马蹄声沉闷,搅动着湿漉的空气。何远麟见状,急忙趋步上前。车夫勒马驻车,仆役掀开车帘,一位容光焕发、目若寒星的男子踏下车来,看起来年不足三十,此人正是如今盘踞苏州、自领郡守之职的李子通。
前年江都等地一役,李子通败于杜伏威之手,痛失江南大片基业,只得率残部退守苏州。既在苏州立足,自然要与号称“江南第一商贾”的何家来往,何家也识时务,没少“孝敬”。
何远麟堆起满面笑容,慌忙作揖:“李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恕罪恕罪。只是这些军士……?”他目光犹疑地望向马车后如林般肃立的队伍。
李子通朗声笑道:“何公勿惊!今日方从校场练兵归来,未及遣散,便一同带来了。何公放心,”他提高声调,转向身后军士,“尔等听着!就在何府四周候着,无我军令,擅动者——军法处置!明白?”
“是——!!!”众军应声如雷,震得何远麟耳膜生疼。
李子通这才又转向何远麟,笑意未减:“何公,李某今日顺道办了点‘公务’,从几个不守规矩的南洋商人那里,得了些珍珠玉石,此番特来赠与何公,略表心意,万勿推辞。”说罢,朝副将李龙飞递了个眼色。
李龙飞捧上一个锦盒,当众打开。盒内珠玉璀璨,却赫然沾着斑驳凝固的血迹,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
何远麟与身旁众人俱是一惊,脸上血色褪尽,面面相觑,呆立当场。
李子通目光如钩,紧盯着何远麟,嘴角仍噙着那抹冰冷的笑意:“怎么?何公莫非……不喜欢这份礼物?”虽是笑着问,语气却冰寒彻骨。
何远麟猛地回过神,喉头滚动,声音发颤:“满……满意!此等厚礼,岂敢……岂敢不喜……轩儿!快、快好生收下李将军的厚赐!”他急忙看向身旁的长子何伯轩。
李子通见状,纵声大笑:“何公满意便好!来,你我久别重逢,今日须得好好饮上几杯!”
何远麟抹了抹额角渗出的冷汗,连声道:“好,好……将军,您请,请!”何府众人慌忙让出一条通路。
【何府 · 内宅正厅】
厅内红木方桌上,琳琅满目陈列着江浙名馔。侍女们轻步为列席者斟上珍藏多年的“女儿红”,酒香馥郁。何远麟心中忐忑,目光游移不定,厅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终究是他率先打破僵局,起身举杯:“李将军、诸位将军。老夫栖身姑苏,得蒙将军庇佑,感激不尽。谨以此薄酒,略表寸心!”言毕,仰首一饮而尽。
李子通却并未立即回应,只冷眼看着何远麟饮尽,才徐徐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晃着琥珀色的酒液,笑道:“何公请坐。保境安民,李某责无旁贷。只是军中粮饷耗费甚巨……”他话锋一转,笑意意味深长,“还望何公能慷慨解囊,助我一臂之力,也好让李某安枕无忧啊。”
何远麟依言坐下,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所言在理。但不知……将军尚需多少之数?”
李子通笑容不变,慢条斯理道:“何家贵为江南商会之首,昔年名列‘四大商贾’,当为表率。”言毕,缓缓伸出五指,“五十万两。何公意下如何?”灼灼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直刺何远麟。
厅内何家诸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惊惧互视。要知道历史上王世充据守洛阳武德二年时,国库存银不过十二万两,便能支撑两载抵抗李唐大军。这五十万两,莫说何家,便是四大家族合力,亦是难以想象的巨资!
“这……这……李将军!”何远麟几欲哭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莫说十个何家,就是把整个江南商户搜刮殆尽,也、也凑不出这般天价啊!”
“诶,何公言重了。”李子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听闻府上二公子在宋城,几日便能筹措十余万两白银,何公家资之丰,天下尽知,这点数目,岂在话下?”
何远麟连连摆手,苦着脸道:“将军明鉴!犬子荒唐,在宋城所作所为已令何家颜面扫地,老夫至今仍在为他收拾残局,借据积压如山!轩儿!快!快将那堆借据取来,请李将军过目!”他急命何伯轩。
不多时,何伯轩捧来厚厚一叠借据呈上。李子通随手翻看几眼,嘴角勾起一丝冷冽:“令郎……看来是真筹了这许多钱财,跑去投效李唐了。”
何远麟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李子通身前,声音凄惶:“此事老夫……委实不知啊!请将军明察!断无此事!”
李子通却自顾夹起一块香酥鸡放入口中细嚼,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公多虑了。令郎投奔谁,李某管不着。不过,如此看来,何公府上确实有些周转不灵……”他放下银箸,伸出两根手指,“这样吧,二十万两。一个月内,分批送至军中。何公若再推辞……”他盯着何远麟的眼睛,“李某可就实在无法向麾下将士交代了。”
何远麟面如死灰,沉默了数息,颓然长叹:“……好,好吧。只是……恳请将军再宽限些时日……一个半月,老夫必当倾尽全力筹措……”
李子通这才满意,展颜一笑,伸手虚扶:“何公啊!,快快请起!”待何远麟起身落座,李子通这才举杯,“一言为定!李某代苏州军士与全城百姓,敬何公深明大义!”说罢,豪迈饮尽杯中酒。
何远麟连忙赔上笑脸,再次满饮一杯。
席间气氛总算缓和下来。酒过几巡,李子通忽然又笑着开口:“听闻府上千金不日将归乡省亲?不知是哪日返程?”
何远麟心下一凛,强笑道:“回将军话,确有其事。算算日子,约莫再过几日便到了。”
“好,好!”李子通点头,“如此推算,十五日赏月节前当能抵达。一家人阔别多年得以团圆,可喜可贺。”他话头一顿,目光幽幽地看向何远麟,“令爱千金之躯,路途遥远。这样吧,她归家之时,何公务必知会我一声,我遣李龙飞率人至城门迎候,以保万全。”
何远麟心头一紧,急忙婉拒:“岂敢劳动将军麾下英豪!此等小事,烦忧将军,老夫心中实在不安。家中自有仆役前去相迎,可保无虞。”
“诶——?!”李子通眉头一皱,佯作不悦,“何公这便见外了不是?此事绝非小事!城外近来颇不太平,杜老贼的细作时有混入,令爱安危马虎不得!李龙飞去接,我才放心。何公便莫要再推辞了。”语气不容置疑。
何远麟听出话中分量,只得暗叹一声,躬身应下:“那……便有劳将军费心了。”
李子通满意地笑了笑:“何须客气?”言罢,他手中酒杯微顿,忽然话锋又转,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何公。李某初到苏州时,曾听得些风声,道是何公与那杜伏威将军……交情匪浅,昔日似有大恩于他?可有此事?”他笑吟吟地望着何远麟,眼神却如针似刀。
何远麟惊得魂飞天外,慌忙摆手:“此纯属市井谣传!无稽之谈!老夫虽与那杜……贼相识,皆因商船货物需过其地界,迫于生计,不得不虚与委蛇而已!实是泛泛点头之交,绝无深谊!将军明鉴!明鉴啊!”说着便又要下跪。
李子通哈哈一笑,伸手虚拦:“何公,何公!你看看你,李某不过随口一问,并无他意,何必又行此大礼?”待何远麟惊魂未定地坐稳,他才沉下脸,慨然长叹:“何公之忠心、为人,李某心知肚明,断无怀疑!实在是那杜伏威咄咄逼人!他逼我不算什么,这是在逼苏州的父老乡亲啊!为保姑苏一境安宁,我李某……誓与此人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何远麟立即起身,肃然表态:“将军所言极是!老夫亦愿倾尽全力,追随将军!”
黄昏时分,何府的宴会已散。然天际阴霾依旧,浓云如铅。
书房内,何远麟枯坐椅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何伯轩低声抱怨:“父亲,这李子通欺人太甚,简直禽兽不如!”
何远麟冷冷瞥了儿子一眼,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禽兽不如又如何?今日那架势,你还没看明白?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今日我们若不允诺,这何府大门、何家上下……顷刻间便能化为乌有!记住了,人在屋檐下,就得学会弯腰低头!”
“是,孩儿记住了。”何伯轩诺诺应声,复又忧心忡忡地问:“那……蓉妹归家之事……”
何远麟长叹一声:“等她平安归来再说吧。只盼她能……带回些有用的消息。”他揉着眉心,烦闷更甚。
“那……李将军索要的二十万两……”何伯轩硬着头皮问道。
何远麟闻言,积压的怒火瞬间点燃,猛一拍桌案吼道:“这等事还要来问我?!若是岚儿(指二子何仲岚)在此,岂会问此蠢话?!自己去想办法!召集商会各管事商议摊派!快滚!”他越说越怒,抄起书桌上的青铜镇纸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滚出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