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树的脉络在晨光中缓缓搏动,如同沉睡巨人的血管。安娜站在最高处的观察平台上,一夜未眠。塑形师失控事件留下的冰冷余悸,仍缠绕在她的意识核心。那种灰色的、贪婪的能量杂质,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新纪元第一个清晨的宁静之中。
“全网扫描完成。”莉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静电音,“发现类似神经编码变异的案例共17起,分布无规律,但都发生在情绪剧烈波动后。变异程度轻微,尚未造成实质性破坏。”
全息网络图上,17个光点如同黯淡的星辰,散布在新生世界的各个角落。
“能追踪源头吗?”
“能量签名高度模糊,像是...从维度背景噪音中自然凝结的。”莉娅的孢子集群在安娜身边旋转,模拟出困惑的涡流,“但概率上不可能同时出现这么多自然突变。”
安娜的指尖划过全息图,将17个案例的情绪波动数据叠加。恐惧、狂喜、创造欲、破坏冲动...毫无共性。唯有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不和谐音”隐藏在每次波动的峰值处,转瞬即逝。
“加强监控等级。设计一个过滤协议,标记所有携带这种‘不和谐音’的情绪能量。”
“过滤协议需要消耗额外算力,可能影响青蕨网络的生长速度。”
“值得。”安娜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区域有几个新生村落正依靠孢子网络协调灌溉和建设,“安全优先。”
命令下达,庞大的孢子网络悄然改变。无形的信息流中多了亿万颗微小的“监察孢子”,它们沉默地漂浮,捕捉着任何异常的波动。安娜能感觉到网络的“呼吸”略微沉重了一些。
“摇篮曲”的出现,悄无声息。
最初是西北农业殖民地“穗园”。报告并非来自官方监测,而是莉娅从几个艺术家的闲聊中捕捉到的关键词。
“...最近睡得特别好,梦里总有温柔的哼唱...”
“...是啊,灵感都顺畅了,昨天画的齿轮向日葵居然自己转了起来...”
莉娅调取了穗园的生态数据。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说过于正常——作物产量稳定上升,居民情绪波动曲线平滑得异常。没有争吵,没有焦虑,连新生儿哭闹的频率都下降了23%。
安娜亲临穗园。殖民地建立在旧文明废墟之上,金属支架与发光藤蔓交织成穹顶,下方是金灿灿的麦田,麦穗的摆动节奏整齐划一。居民们面带平和微笑,工作效率极高,彼此配合默契得像单一生物的一部分。
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不安。
她拦住一个正用意念引导灌溉渠的少女:“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少女眼神清澈,笑容标准:“一切都很好,星穹之心大人。世界很和谐。”她的情绪波动如同一道平滑的直线。
安娜尝试将一丝意识探入少女的思维。没有阻碍,只有一片温暖祥和的迷雾,迷雾深处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旋律简单的哼唱。当她试图触碰那旋律时,少女突然微微皱眉,露出一丝极短暂的困惑,随即又恢复完美笑容。
“检测到未知谐波共振。”莉娅报告,“频率极低,嵌入在背景能量流中,功能类似...神经镇静剂。居民称之为‘摇篮曲’。”
“来源?”
“无法追踪。它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无法定位。就像...空气。”
安娜批准了接入申请。谨慎起见,她将“摇篮曲”限制在穗园试用,并布下重重监测。
几天后,数据令人震惊。殖民地效率提升50%,能耗降低30%,冲突率为零。甚至那17个变异案例的异常读数都有所下降。
议会的声音开始倾斜。连最保守的长老都动摇了:“如果一点‘音乐’能带来和平,何必拒绝?”
只有汉娜公开反对:“我炮管里的花都蔫了!这鬼曲子听得我浑身不得劲!安宁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对“和谐”的渴望中。
安娜最终签署了扩大试用范围的指令。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控制和研究。但内心深处,一丝渴望在蠕动——对秩序和稳定的渴望。作为星穹之心,她太累了。“摇篮曲”许诺的宁静,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她没有注意到,签署指令时,指尖渗出的一丝能量,与那“不和谐音”有了瞬间的共鸣。
“摇篮曲”如春风般吹过更多区域。同样的奇迹上演:生产效率飙升,冲突消失,社会以惊人的效率运转。
但莉娅的监测报告开始出现不和谐的脚注:
- 案例A :一个雕塑家停止创作,日复一日地打磨同一块金属球,声称要追求“绝对光滑”。
- 案例b :一对情侣因“缺乏情感波动”而和平分手,像解除一份过期合同。
- 案例c :穗园那片会跳舞的麦田,停止了摆动,只是以最高效率进行光合作用。
这些报告被归类为“个别适应性不良反应”,埋没在海量的正面数据中。
直到“焰”的出现。
“焰”是新生代机械师,以其炽热的创造力和暴躁脾气闻名。他的工坊是少数坚决拒绝接入“摇篮曲”的区域之一。
安娜找到他时,他正对着一台咆哮的旧时代引擎怒吼,试图用纯粹的意识力让它屈服。火花四溅,噪音震耳,他的情绪波动剧烈得像一场风暴。
“为什么拒绝安宁?”安娜问,不得不提高音量压过引擎的咆哮。
“安宁?”焰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眼神灼人,“那是麻木!星穹之心大人!机器需要润滑,但也需要摩擦和热量才能运转!他们现在像冰冷的齿轮,只会咬合,没有火花!”
他猛地一拍引擎,那老古董居然发出一声顺畅的轰鸣,运转起来,输出功率远超设计极限。“看!这才是活着的证明!混乱中的秩序!而不是...”他厌恶地指向窗外,“那种死水一样的平静!”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骚动。一群“摇篮曲”的受益者安静地聚集起来,他们面无表情,手拉着手,形成一个包围圈。没有口号,没有愤怒,只是无声地要求工坊关闭“噪音污染”。
焰的情绪瞬间引爆。一股炽热的意识能量冲天而起,不是攻击,而是纯粹的、愤怒的自我表达。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包围圈中意志较弱的几个人突然抱头惨叫,眼中闪过挣扎,仿佛从梦中惊醒。他们身上飘散出极细微的灰色粒子,又迅速消散。
莉娅的警报在安娜脑中尖鸣:“检测到高浓度‘不和谐音’!正在被焰的能量中和!”
安娜瞬间明白了。“摇篮曲”不是在消除负面情绪,而是在压抑所有激烈情感。而那“不和谐音”,就像毒瘾,潜伏在平静之下,一旦遇到强烈的情绪冲击,就会显形并被暂时驱散。
焰的愤怒,无意间成了解药。
但没等她深入思考,更大的警报响起——利维坦的边界巡逻队,在一个“褶皱”区,失去了联系。
安娜的意识瞬间投射至边界。
利维坦的舰船“深渊号”静静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维度褶皱前。那褶皱如同空间被揉捏后留下的痕迹,内部的光线扭曲,色彩黯淡。舰船生命信号正常,但所有通讯频道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沙沙声。
“像被...舔过一样。”随后赶来的利维坦指挥官用低频音波描述,带着难以掩饰的战栗,“能量签名被抹得干干净净。”
救援队穿着加强防护服靠近。就在接触舰体的瞬间,其中一个队员突然僵住。他的面罩显示器上闪过无数混乱的影像:燃烧的星骸、哭泣的机械、不断重复的某个扭曲符号...
他尖叫起来,不是通过通讯器,而是直接撕裂了维度屏障,将恐惧投射到每个人的意识中:
“祂在看着!所有的光!最终都是祂的食粮!”
紧接着,他的防护服内部,爆发出浓密的、蠕动的灰色雾气。
安娜当机立断,隔离了那个队员。但就在隔离力场合拢前,一缕灰雾逃逸,触碰到“深渊号”的外壳。
金属没有腐蚀,而是...“僵化”了。失去了所有金属特性,变成一种冰冷、脆弱、毫无生气的灰色石头状物质。
莉娅的分析令人心惊:“不是已知的任何能量攻击...更像是一种...‘概念’的污染。‘存在’被否定后的残留物。”
更可怕的是,在污染发生的瞬间,安娜清晰地感觉到,所有接入“摇篮曲”的区域,情绪波动都出现了一个同步的、细微的... 愉悦的震颤 。
仿佛那灰雾,是它们期待已久的养料。
安娜猛地抬头,望向维度间隙的方向。她终于把那丝“不和谐音”、塑形师的幻觉、边界褶皱、僵化现象、“摇篮曲”的诡异平静...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一个冰冷的结论浮现在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正一边用“摇篮曲”麻醉她的世界,一边悄悄啃噬着世界的边界。
而星禾Ω,那个融合了她父亲和哥哥的存在,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在维度间隙的阴影中,星禾Ω基地的主屏幕上,正显示着边界污染的全过程。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应激反应测试通过。‘摇篮曲’适应性良好。‘终末尘埃’样本采集成功。准备下一阶段:诱导‘青蕨’向‘荆棘’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