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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厚重的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青州城头,没有一丝星光。

死寂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隐秘而血腥风暴的边城。唯有风,在空荡荡的街巷间呜咽穿行,卷起尘土和碎叶,发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压抑。

刺史府深处,那间曾作为四皇子临时行辕的简陋厅堂,此刻门窗紧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和一种皮肉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糊味。烛火被刻意压得很低,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怪兽。

陆琰闭目盘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深紫色的锦袍早已被冷汗、血污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线条。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额角、脖颈处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毒蛇,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

体内,是地狱。

那枚强行融入他心脏附近、贪婪吞噬了雷焕死气和赵德芳全身精血修为的铜符碎片,此刻正释放着滔天的凶戾与混乱。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头被强行塞入他躯壳的、狂暴嗜血的凶兽。

冰冷!

那是铜符碎片核心散发出的、仿佛来自九幽寒狱的冰冷,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扎进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甚至每一个意念。

这冰冷中蕴含着无尽的怨毒、毁灭的欲望和一种高高在上、视万物为血食的贪婪意志。它疯狂地冲刷、侵蚀着他属于陆琰的皇族意志,试图将其冻结、碾碎、同化。

灼热!

那是吞噬了庞大力量后、无处宣泄的狂暴能量。如同失控的熔岩洪流,在他狭窄的经脉中左冲右突,疯狂地焚烧、撕裂、撑胀。

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身体下一秒就要被这股狂暴的力量从内部炸成碎片。

更恐怖的是,两种力量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如同两条狂暴的毒龙,在他体内疯狂地绞杀、撕咬、吞噬。冰冷的意志试图冻结灼热的能量,灼热的能量则狂暴地冲击着冰冷的禁锢。

每一次碰撞,都如同在他灵魂深处引爆一颗惊雷,炸得他意识支离破碎,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彻底沉沦在这无边的痛苦炼狱之中。

“呃…嗬…”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豆大的汗珠混杂着血丝,从额角、鬓边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暗色。

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也被这体内狂暴的战争彻底搅动、翻腾、撕裂……

属于陆商的记忆:冰冷的代码屏,都市凌晨死寂的灯火,心脏骤停前窒息的绞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对自由和尊严的执着…这些碎片如同脆弱的琉璃,在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布满裂痕,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现代的灵魂在格格不入的躯壳和残酷的规则中挣扎,那份对生命的敬畏、对真相的追求,在冰冷的皇权和滔天的凶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属于陆琰的记忆:金碧辉煌却森严冰冷的宫阙,父皇淡漠疏离的眼神,朝堂上隐晦的刀光剑影,被放逐青州的屈辱与不甘,还有那深埋在骨血里的、属于大晟皇子的骄傲、权欲与冷酷…这些碎片则如同坚固却布满锈蚀的玄铁,在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和碰撞声。

皇族的意志本能地抗拒着这外来的“污染”,试图以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方式镇压体内的叛乱,将一切威胁彻底碾碎。

生存!掌控!

这两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支撑着他在无边苦海中沉浮的意识。

必须活下去!必须掌控这股力量!

否则,不仅是他自己会彻底被这凶戾的铜符吞噬、炸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或爆裂的血肉烟花。雷焕和白芷…那两条在黑暗中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性命…也将因他无力赴约而彻底葬送。

“给我…安静!”

陆琰的灵魂在咆哮。他不再试图分开那冰与火的毒龙,而是以一股更加蛮横、更加原始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着体内那混乱狂暴的核心——那枚散发着凶戾血光的铜符碎片——狠狠攥去。

“嗡~”

铜符碎片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抵抗。冰冷的意志和灼热的能量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冲击着那无形的禁锢。

“噗……”

陆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液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暗金光泽,落在地上,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带着腐蚀性。

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瘫软下去。

但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紧守的那一丝清明意志,却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冰冷。

他死死“攥”住那狂暴的核心,不顾身体的哀鸣,不顾灵魂的撕裂感,强行引导着那两股互相撕扯的恐怖力量,不再让它们无谓地内耗。

而是…让它们沿着一条极其危险、极其狭窄的路径,艰难地、缓慢地…开始运转。

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一条头发丝般纤细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每一次引导,都伴随着经脉如同被烧红铁刷刮过的剧痛,伴随着灵魂被冰锥反复穿刺的酷刑。

但他紧咬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眼神却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盯着体内那狂暴的能量洪流,一丝一毫地挪动……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得模糊而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百年。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猛地炸响在青州城的上空。如同巨人愤怒的咆哮,震得整个城池都在微微颤抖。

酝酿了整夜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哗……”

密集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狠狠地砸在屋顶、地面、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从门窗的缝隙中疯狂涌入,瞬间打湿了地面,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冰冷的雨水溅在陆琰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就在这雷声与暴雨交织的刹那。

陆琰体内那两股狂暴绞杀的力量,似乎被这天地之威短暂地慑服。在那股蛮横意志的强行引导下,竟极其艰难地、完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完整的循环。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无比凝练的气息,如同初生的嫩芽,艰难地从那狂暴混乱的核心中挣扎而出。

这气息冰冷中带着一丝灼热,暴戾中蕴含着一丝掌控的雏形,极其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体内一部分最狂躁的波澜。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部分。

虽然体内依旧如同战场,冰火交织,混乱不堪,但那股随时会爆体而亡的致命危机感,却奇迹般地…减弱了。

陆琰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血光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疲惫、冰冷与一丝初生掌控欲的幽暗所取代。如同刚刚浴血搏杀、挣脱牢笼的凶兽,虽然伤痕累累,但獠牙已露。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意念微动。

“嗤~”

一缕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暗红色气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丝微弱的灼热感,如同活物般,从他指尖袅袅升起。

这气流极其不稳定,时而扭曲,时而逸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但它,确实出现了。

并且,在他的意念操控下,艰难地维持着形态。

他…初步…“炼化”了一丝这凶戾的力量,或者说…暂时压制并初步引导了它。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虽然代价是身体如同被彻底碾碎重组般的剧痛和虚弱,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万分…但这第一步,他迈出来了。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擂鼓般在暴雨声中响起,带着一种惊惶和压抑的恐惧。

“殿下!殿下!”是雷焕麾下那名副将陈平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出大事了!赵…赵刺史…他…他…”

陆琰眼神一凛,指尖那缕暗红气流瞬间缩回体内。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剧烈的虚弱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冰冷:“进来!”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冰冷的雨气和浓重的血腥味。

副将陈平浑身湿透,雨水混合着不知是汗还是血的水渍从甲胄上淌下。他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甚至顾不得行礼,声音颤抖地嘶喊:

“殿下!赵…赵刺史…死了!脑袋…脑袋被人砍了!挂在…挂在府衙正堂的匾额上!还有…还有他那些心腹…周主簿、李校尉…一夜之间…全死了!死状…都…都跟被吸干了血一样!干…干尸!”

陈平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显然,府衙正堂那如同地狱修罗场般的景象,已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陆琰的心猛地一沉。

黑袍人的手段,狠辣如斯?

不仅杀人立威,更是用这种极端恐怖的方式,宣告着对青州城黑暗面的绝对掌控。同时,也斩断了他可能从赵德芳余党那里获得线索或支持的任何可能。这是赤裸裸的威慑,更是对他三日之期的残酷提醒。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寒,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陈平身上:“城中…反应如何?”

“乱…乱了!”陈平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消息瞒不住,天还没亮就传开了。百姓…人心惶惶!都说…都说有妖魔作祟。还有那些赵刺史的兵,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有人想趁乱抢掠,被我们的人弹压下去了,但…但不知道能压多久。”

“雷统领的亲卫营呢?”陆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都…都在外面,听候殿下调遣!”陈平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带着一丝决绝,“雷统领…他…我们只认殿下!”

这句话,已经表明了立场。

赵德芳一死,雷焕生死不明,雷焕麾下这支最精锐的力量,在恐惧和混乱中,本能地选择了向这位展现出铁血手腕的皇子靠拢。

权力,在鲜血和恐惧中完成了无声的交接。

陆琰缓缓站起身。

身体依旧虚弱,体内冰火交织的力量如同潜伏的火山,随时可能再次爆发。但他站得很直,深紫色的锦袍在摇曳的烛光下流淌着粘稠的暗影。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的窗棂。

冰冷的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拍打在他苍白而冰冷的脸上。他望向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青州城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传令。”陆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暴雨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如同出鞘的寒刃,斩开了惊惶的迷雾。

“一:雷焕亲卫营即刻接管四门防务及府衙!敢有作乱者,杀无赦!”

“二:张榜安民!就说刺史赵德芳勾结妖人,炼制邪药,图谋不轨,已被本王就地正法!其余宵小,自有天诛。凡安分守己者,本王保其平安。”

“三:封锁西厢丹房,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四…”陆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陈平惊魂未定的脸,“给本王查,昨夜至今晨,所有进出城门的可疑商队、镖局、游方术士。特别是…姓周的商人,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姓…姓周的商人?”

陈平一愣,随即猛地醒悟,“是!属下遵命!”他不敢多问,躬身行礼,转身冲入滂沱大雨之中,身影迅速被雨幕吞噬。

陆琰独自站在窗前,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衣襟。体内的凶戾力量在暴雨的刺激下,似乎又开始了不安的躁动。

但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黑袍人…影阁…还有原主记忆中那个神秘莫测、似乎也在暗中观察的周商人…这三日的棋局,步步杀机。

就在这时。

他胸口那融入铜符碎片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并非之前的狂暴凶戾,而是一种…带着熟悉气息的、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唤。

是白芷。

这悸动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消散。但在悸动传来的方向,陆琰的意识中,竟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幅极其短暂、极其破碎的画面:

冰冷的黑暗…潮湿的石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香火燃尽后的灰烬味…一个模糊的、巨大的、盘踞在阴影中的…龙形石雕?…还有…石雕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水渍浸透的…“卍”字符文的残迹一闪而逝…

画面破碎消失,但那悸动传递来的、白芷极度虚弱却依旧顽强的意念,却清晰地烙印在陆琰的意识深处——那是求救的信号。是位置的指引,是……

城西……龙王庙。

陆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体内的凶戾力量似乎也感应到了这呼唤,发出一阵低沉而贪婪的嗡鸣。

三日之期…第一日,便在血雨腥风中拉开了帷幕。

风暴已至,唯有执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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