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股热浪,混着旱烟跟饭菜的味儿,熏得眼睛发酸。
王长贵盘腿坐在炕上,就着一碟炒花生米,正自个儿嘬着小酒。
看见陈放跟个雪人似的滚进来,他那双老辣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酒杯往炕桌上一放。
“说吧,什么事火烧屁股了,非得这会儿过来?天塌了?”
陈放也不客套,脱了鞋上炕,搓了搓冻僵的手,把韩老蔫带来的消息,还有自己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他不提自己多想要那狗,只说这对大队的好处。
“……都是正经的猎犬苗子。”
“弄过来,开春后,咱们大队不管是防野兽糟蹋庄稼,还是进山里刨食,都多了个大臂助。”
王长贵没吭声,摸出烟袋锅,慢悠悠地塞满烟叶,拿火钳夹了块红炭点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烟锅里的“嘶嘶”声。
王长贵的老婆给陈放塞过来一个滚烫的烤土豆,见俩爷们谈正事,便悄没声地去了外屋。
一锅烟抽完,王长贵才把烟锅在鞋底上磕干净。
“五十斤苞谷面,十尺布票。”
他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声音跟烟一样呛人,“你小子,胆子比心眼还大。”
“这事,跨着公社,隔着大队,不好办。”
他斜了陈放一眼,“再说了,大队的粮食和布票,那是社员们拿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你张张嘴,就想划拉走?”
陈放捧着那滚烫的烤土豆,没啃,也没接话。
他知道,王长贵这种老狐狸,嘴上说的是困难,心里想的是价钱。
果然,王长贵话锋一转:“不过……你小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上次那头猪王,让全大队的人肚子都见了油水,这是天大的功劳。”
王长贵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贼光,“再添两条好狗,你这支‘小队伍’,是更有看头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烟锅头几乎要戳到陈放鼻子上。
“你小子,这是拿着上次的功劳,来跟我换这次的本钱啊。”
陈放终于开了口,声音平静:“王书记,我拿我自己抵押。”
“只要把狗给我弄来,这五十斤苞谷面和布票,我用山货,双倍给大队还上。”
“双倍?”王长贵眉毛猛地一挑,手里的烟锅都停住了。
他死死盯着陈放,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这小子,口气比天还大!
可他又想起那头四百多斤的野猪,想起陈放那神神道道的本事,心里那杆秤砣开始疯狂地晃悠。
王长贵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站定。
“白桦林大队的书记姓孙,老扒皮一个,不过跟我还算能说上话。”
他转过身,一锤定音。
“这事,由我给你出面,把握能大点。”
“粮食,从队里的机动粮里出。”
“布票,我去找公社那几个老娘们磨磨牙。”
陈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是!
”王长贵一根手指头点着陈放的脑门,“这笔账,得用毛笔,拿红墨水给你记上!”
“账先记在大队,从你交的山货里一笔一笔地扣!”
“一斤粮食就是一斤粮食,一尺布票就是一尺布票!”
“你要是敢给我撂挑子,我把你那五条宝贝疙瘩全拴到大队部!”
王长贵说得声色俱厉,但陈放却听出了那股子不容错辨的信任。
“谢谢书记。”陈放站起身,真心实意。
“谢个屁!赶紧滚蛋,别耽误我喝酒!”王长贵摆摆手,重新坐回炕上,端起了酒碗。
“明天一早,你跟韩老蔫一块儿,我给你们开条子,直接去白桦林。”
陈放推门走进风雪里,寒风还是那么刮骨,但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回到知青点,屋里早就熄了灯,黑漆漆一片,只有炉子里还有几点暗红的火星在闪烁着。
……
天蒙蒙亮,世界白得晃眼。
夜里的大雪下得又猛又急,把整个前进大队都裹进了厚实的棉被里。
院子积雪没了膝盖,连平日里最勤快的人家,烟囱里也没见半点烟火气。
知青点的土屋里,却早早有了动静。
陈放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用厚布条把裤腿和小腿一圈圈紧紧裹住,再把鞋口扎严实。
这是韩老蔫教的老法子,在深雪里赶路,能防止雪灌进去冻坏脚。
床铺上,已经摆好了这次出门要带的东西。
几块巴掌大的肉干,用油纸仔细包好。
还有那把薄刃剥皮小刀,他拿出来,在指甲上轻轻刮了刮,确认锋利依旧后,才插回腰间的皮鞘里。
五条狗一个个蹲坐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看着陈放收拾东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陈放收拾妥当,蹲下身子。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先摸了摸黑煞的脑袋,又捏了捏雷达的大耳朵,最后,他的手停在了追风的头顶。
他看着追风那双冷静的眸子,手指在它额前轻轻点了两下,然后又指了指屋子,再指了指剩下的四条狗。
追风读懂了他的意思。
它往前凑了凑,用自己的额头,在陈放的手心用力顶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呜”音。
韩老蔫披着厚厚的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手里提着一杆老烟枪,大步流星地从雪地里趟了过来。
他一进院子,就朝着陈放大喊道:“陈小子,好了没?”
陈放这时才站起身,拍了拍手,对着韩老蔫点了点头。
“韩大爷,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深厚的积雪,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
大雪下了一整夜,把山路、田埂、屋顶的轮廓全给抹平了。
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半点杂色。
韩老蔫走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要费力地从没过膝盖的雪里拔出来。
他嘴里哈出的白气,刚一出口,就在狗皮帽子的帽檐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这鬼天气,出门一趟,骨头缝里都往外钻寒气!”
他一边用手里的木棍探着前面的虚实,一边瓮声瓮气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