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由空间裂缝稳定下来的光门，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它像是一道通往天国的阶梯，又像是一面审判人心的镜子，映照出沈清辞和林薇薇脸上那混杂着屈辱、震骇与不甘的复杂神情。
沈清辞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从未觉得脚步如此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被碾碎的骄傲之上。他曾是天衍宗的传奇，是天命所归的仙途坦途，是所有弟子仰望的星辰。可现在，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迷阵中，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而那个他一直视作蝼蚁、视作变数的女人，却成了那个随手为他指路的“大人”。
这种角色的颠倒，比任何剑伤都要来得痛苦。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林薇薇咬着下唇，看着沈清辞那挺拔却显得无比萧索的背影，心中的恨意与恐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快步跟上，在踏入光门的瞬间，回头怨毒地望了一眼那片已经恢复了混乱的扭曲空间，仿佛要将叶染的身影从空气中剜出来。
穿过光门，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一条幽深而古老的石阶，盘旋向下，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石阶由巨大的青黑色岩石铺就，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苔痕与风化的裂纹。两侧的石壁上，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壁画，隐约能辨认出一些巨兽搏杀、神人鏖战的惨烈景象。
空气沉甸甸的，吸入肺里，像是灌满了潮湿的铁砂。一股源自太古的苍凉与死寂，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每个人的神魂，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叶染与灰牙的身影，就在前方十数丈外，不紧不慢。
叶染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出手指，去触碰石壁上一道深达数尺的爪痕。那爪痕巨大，边缘光滑，仿佛是某种巨兽在临死前，用尽全身力气留下的最后印记。
“这爪子的主人，肉身应该不错，骨头拿来炖汤，想必很补。”她侧过头，对身旁的灰牙笑吟-吟地说道。
灰牙那张凶悍的脸皮抽动了一下，没敢接话。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去理解自家主人的思维方式了，只要跟着走，别掉队，就是最大的胜利。
沈清辞和林薇薇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清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叶染的背影。他试图从她的步伐、她的动作中，分析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他看到的，只有纯粹的、令人费解的轻松。她就像一个第一次来到名胜古迹的游客，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那份闲适，与此地阴森恐怖的氛围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刺眼的、荒诞的对比。
他忽然意识到，叶染之前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秒杀魔狼，还是破解迷阵，于她而言，或许真的只是“随手为之”。她根本没有动用全力，甚至……连认真都算不上。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沈清辞的心脏。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与一个强大的对手博弈，可到头来，对方可能只是在逗弄一只笼中的困兽。
“敖烬，有人在看我们。”叶染的神念在识海中波动，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紧张，反而带着几分发现了新玩具的愉悦。
“嗯，三只小苍蝇。躲在法则的褶皱里，藏得倒是不错。”敖烬的龙魂懒洋洋地盘在她的发簪上，声音里满是轻蔑，“应该是天道养的狗。气息很干净，干净得像是没有自己的意志。”
“狗？”叶染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那得看看，是会咬人的恶犬，还是只会叫的土狗了。”
“你想引他们出来？”
“不急。”叶染的神念轻快地跳跃着，“观众已经就位，好戏才刚刚开场。总得让他们看点值回票价的东西，不是吗？”
石阶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随着他们不断靠近，光芒越来越盛，最终，一个无比宏大的地下世界，展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地下平原。穹顶之上，悬挂着无数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晶石，如同一片永不坠落的星海，照亮了这片沉寂了万古的土地。
平原之上，插满了断裂的兵器。有长达百丈、早已锈迹斑斑的巨斧；有被拦腰斩断、依旧散发着微弱神性的长矛；还有无数破碎的盾牌与盔甲，如同鱼鳞般铺满了大地。在这些兵器的残骸之间，散落着更多、更庞大的骸骨。有肋骨如山峦的巨龙，有头颅似宫殿的泰坦，还有一些形态诡异、根本无法辨认出种族的上古生灵。
这里，是一处真正的神魔战场遗迹。
浓郁的煞气与不散的战意，在这里交织、凝固，形成了一种近乎实质的威压，让林薇薇的脸色又白了三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沈清辞也感到一阵心悸。他体内的灵力在这股威压下，运转都变得滞涩。他甚至能听到，空气中回荡着无数英灵不甘的咆哮与呐喊。
唯有叶染，她站在石阶的尽头，俯瞰着这片壮丽而悲怆的景象，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充满了死亡、毁灭、力量与不屈。
就在此时，灰牙忽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双兽瞳死死地盯着平原深处的一片阴影。
“有东西。”他沉声道。
沈清辞和林薇薇也立刻警惕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片阴影，位于一具巨大的鲲鹏骸骨之下，比周围的黑暗要更加深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片阴影开始蠕动，扭曲，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流动的、由纯粹的黑暗与怨念凝聚而成的液体。它幻化出无数张痛苦哀嚎的人脸，又在下一秒融合成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独眼。一股冰冷、混乱、充满了暴虐与毁灭欲望的气息，瞬间锁定了他们。
“是……是煞魔！”林薇薇的声音都在发抖。
这是战场上无尽的煞气与怨念，在漫长的岁月中，诞生出的没有灵智、只知吞噬一切生灵的怪物。眼前这一头，其散发出的气息，已经远远超过了化神期，甚至达到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境界。
“准备战斗！”沈清-辞面沉如水，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身之上，灵光大盛。
然而，叶染却拦住了他。
“别急。”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它不是冲我们来的。”
“什么？”沈清辞一愣。
话音未落，那头恐怖的煞魔，竟真的无视了他们，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朝着另一个方向，呼啸而去。
众人顺着煞魔离去的方向望去，瞳孔齐齐一缩。
只见在平原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身影。
那三人皆穿着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灰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们的面容。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没有散发出任何灵力波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的神识扫过，都会将他们当成三块普通的岩石。
面对那足以撕裂空间的煞魔洪流，为首的那名灰袍人，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凡人世界里，一位老者在拂去衣袖上的灰尘。
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奔涌而来的黑色洪流，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毁天灭地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头狂暴的、不可一世的煞魔，在距离灰袍人手指还有三尺远的地方，骤然凝固。紧接着，它那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庞大身躯，开始从内部，一寸寸地，化作最细微的、晶莹的光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前后不过一息之间，那头足以让沈清辞都感到绝望的恐怖煞魔，就这么……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地下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薇薇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跳动都停止了。
沈清辞握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是什么力量？不是灵力，不是妖气，更不是魔气。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那是纯粹的“法则”。是言出法随，是抹除！
灰牙全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他从那三个灰袍人身上，嗅到了一种源于生命层次的天敌般的气息。
“天道使者……”识海中，敖烬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凝重，“果然来了。他们是天道意志的执行者，是法则的化身。每一个，都拥有抹杀寻常渡劫期修士的力量。”
“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强一点。”叶染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但眼底深处，那份属于魔尊的、好战的火焰，终于被彻底点燃。
那三名灰袍人，在抹杀了煞魔之后，并没有看向叶染他们。他们只是转过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三具被操控的木偶，朝着平原的更深处走去，身影很快便再次融入了黑暗。
他们仿佛只是路过，顺手清理了一只挡路的虫子。
但那种被彻底无视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却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要让人感到恐惧。
“他们……是什么人？”林薇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沈清辞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看着那三名灰袍人消失的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所追求的一切，所骄傲的一切，在这些真正的“存在”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天命之子？不过是更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就在这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叶染忽然动了。
她迈开步子，竟是朝着那三名灰袍人消失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你疯了！”沈清辞下意识地喝道。
叶染没有回头，只是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你们不是来寻机缘的吗？跟着他们，准没错。”
她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
沈清辞和林薇薇僵在原地，去，还是不去？理智告诉他们，前方是足以将他们碾成粉末的未知恐怖。可叶染的话，却像一个魔咒，在他们心底回响。
最终，沈清-辞一咬牙，跟了上去。他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倒要看看，这所有谜团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林薇薇别无选择，只能哭丧着脸，紧紧跟上。
……
在平原的尽头，一处断崖之上。
那三名灰袍人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三尊亘古不变的雕像。他们的视线，穿透了无尽的黑暗，俯瞰着下方那几个正在不断靠近的、渺小如尘埃的身影。
“‘变数’已经入局。”其中一名灰袍人开口，声音没有男女之分，没有丝毫情感起伏，像是两块金属在摩擦，“‘天命之子’的心神也已动摇，一切都在按照‘剧本’的修正轨迹进行。”
“‘龙魂’的反应，有些超出预料。”另一名灰袍人说道，“它的力量，比推演中要强盛。噬魂阵，能困住它吗？”
“无妨。”为首的灰袍人淡淡道，“噬魂阵本就不是为了灭杀它，而是为了引出‘变数’的底牌。只要‘变数’出手，她的力量属性便会彻底暴露，届时，世界法则自会对其进行排斥与绞杀。”
“她……似乎发现我们了。”第三名灰袍人忽然开口，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为首的灰袍人沉默了片刻，兜帽下的阴影里，仿佛有两道无形的视线，与下方黑暗中，那道抬起的、带着戏谑笑意的目光，在虚空中对撞了一瞬。
“一个有趣的灵魂。”他缓缓说道，“可惜，不属于这个世界。所有不稳定的因素，都必须被清除。”
他们的对话，无人能听见。
而下方，正走在最前方的叶染，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断崖，唇角，勾起了一抹灿烂而冰冷的笑容。
“找到你们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