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曹操的府邸，远没有袁绍那般富丽堂皇，处处透着一股军旅生涯带来的简朴与实用。此刻，书房之内，没有歌舞，亦无酒宴，只有一盏孤灯，和几卷摊开的竹简。
夏侯惇站在书案前，身上的甲胄未卸，风尘仆仆，那只独眼中，交织着疲惫、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他已经将长安城下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从洞开的城门，到城楼上气定神闲的赵云；从满城飘香的粥饭，到王允亲自主持的那场“九鼎八簋”之宴。
他说完，书房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火摇曳，将曹操的身影投在背后的墙壁上，拉得很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没有看夏侯惇，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一卷《孙子兵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粗糙的边缘。
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这种平静，比雷霆之怒更让夏侯惇感到不安。
“元让，”许久，曹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喜怒，“你觉得，那林渊，是个怎样的人？”
夏侯惇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深不可测。其行事，完全不按常理。我本以为他会据城而守，或是出城与我决一死战。但他偏偏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反而让我束手束脚，进退维谷。”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他麾下那员银甲小将，气度沉稳，枪法如龙，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至于那王允……老狐狸一只，借天子之名，行压人之事，实在是可恨！”
曹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抬起头。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棱角分明，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兴奋光芒。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不高，却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哈哈哈！”曹操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夏侯惇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让，你没有输。非但没有输，还为我带回了一份天大的好消息！”
夏侯惇愣住了，满脸不解。
曹操脸上的笑意更浓：“一个懂得用天子名分做文章，懂得用人心做城墙的对手，可比袁本初麾下那些只知夸夸其谈的腐儒，要有趣得多了。”
他踱了两步，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用九鼎八簋来羞辱你，就是在告诉我曹操，他林渊如今才是汉室正统的代言人。他敢开城门，就是在告诉我，长安的人心，已经尽在他手。好！好一个林渊！此人，是个人物！”
一连串的赞叹，听得夏侯惇一头雾水。自家主公的思路，他总是跟不上。
“主公，那我们……”
“我们？”曹操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们什么都不做。”
他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在长安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落在了地图的中央，那片代表着中原腹地的广袤区域。
“袁本初得了杨彪的信，此刻怕是已经气得跳脚了。”曹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调侃，“他总觉得这天下是他袁家的，如今西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听话的，他必定要去敲打一番。就让他去敲。”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侍者低声道：“主公，荀令君求见。”
“快请。”
不多时，一名身着儒衫，风姿俊朗的青年文士走了进来，正是被曹操倚为“吾之子房”的荀彧。
“主公深夜召见，可是为长安之事？”荀彧一进门，便开门见山。
“文若，你来得正好。”曹操指着地图，笑道，“我正和元让说，这天下，越来越热闹了。”
荀彧的目光扫过地图，又看了看夏侯惇的神色，心中便已了然。他走到曹操身边，沉吟片刻，开口道：“主公，彧以为，长安之变，于我等而言，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天赐良机。”
“哦？说来听听。”曹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荀彧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点在了冀州与长安之间。“袁绍势大，四世三公，虎踞河北，天下士人多归心于他，此乃我等心腹之患。如今，西有林渊，如一根尖刺，狠狠扎在了袁绍的卧榻之侧。袁绍为人，外宽内忌，好谋无决，他必定无法容忍长安脱离掌控。如此一来，其目光必为西向，与我等在东线的争夺，便可暂缓。”
“不错。”曹操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林渊此人，能于乱军之中，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长安，其智谋、手段，皆非常人。但他根基太浅，名望未显，纵有奇谋，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想坐稳长安，就必须与袁绍这等庞然大物周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我等，则可趁此良机，行那虎狼之事。”
“虎狼之事？”曹操的眼睛亮了。
荀彧的手指，从长安移开，缓缓地，划过兖州、豫州、青州的地界。“主公，黄巾之乱虽平，然其流毒未清。青州黄巾尚有百万之众，兖州、豫州亦是盗匪横行，民不聊生。此皆乱世之根，亦是……争霸之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这些黄巾乱匪，在袁绍眼中，是贼，是寇，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但在彧看来，他们是人，是数十万无家可归，嗷嗷待哺的青壮。他们缺的，不是力气，不是勇气，而是一口饱饭，和一个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主公。”
“主公若能发仁义之师，以雷霆手段，收编青州黄巾，则一战可得精兵三十万，家眷百万。有此兵源、民力为根基，则兖州可定，中原可图！待到那时，无论长安与冀州争斗结果如何，我等已坐拥中原形胜之地，进可问鼎天下，退可割据一方，立于不败之地矣！”
一番话，说得夏侯惇是热血沸腾，而曹操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地图上，荀彧手指划过的那片区域，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是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长安，盯着天子，盯着那虚无缥缈的正统名分。袁绍如此，或许那林渊也是如此。
可这乱世之中，什么最重要？
是兵！是人！是地盘！
荀彧的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他指明了一条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通往霸业的康庄大道。
“奉孝若在，想必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曹操喃喃自语，他想起了那个放浪形骸，却总能一语道破天机的鬼才。
“哈哈哈哈！”曹操再次大笑起来，这一次，笑声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豪情与壮志，“文若之言，深得我心！传我将令，明日起，整顿兵马，集结粮草。我们的目标，不是西边那座好看的长安城，而是东边，那片最肥沃的……练兵场！”
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地图上青州的位置。
“袁绍要做名满天下的雄主，林渊要做匡扶汉室的忠臣，那我曹操，就来做这乱世的终结者！”
……
长安，林府。
夜已深，林渊却毫无睡意。
他盘膝坐在静室之中，整个人的心神，都沉浸在识海内的【姻缘天书】之上。
那幅壮丽的天下气运图，在他面前缓缓流转。他能清晰地看到，代表袁绍的金色帝王气运，正分出一股力量，与那股冲向他的，吕布的紫色猛将气运，开始纠缠、碰撞，爆发出剧烈的涟漪。
袁绍，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收服天下第一猛将的诱惑。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条桀骜不驯的疯狗，被一个好谋无决的主人牵进院子，这出戏，有好瞧的了。
他的目光，从冀州移开，转向了南方的荆州。刘表那团微弱的“守成”气运，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庇护着几颗尚未完全绽放光芒的星辰。林渊知道，那里藏着卧龙，藏着凤雏，藏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一批人才。
但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了东方的兖州。
就在刚才，他敏锐地察觉到，那股属于曹操的，蛰伏着的青色“雄主”气运，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它不再蛰伏。
它像一头被唤醒的猛虎，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开始疯狂地吞噬、吸收着周围那些散乱、驳杂，却数量庞大的，代表着黄巾乱匪的灰黑色气运。
每吞噬一分，曹操那股青色的气运，便壮大一分，凝实一分。
其膨胀的速度，甚至比当初董卓入京时，还要迅猛！
林渊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袁绍，是摆在明面上的敌人，其一举一动，皆在天下人眼中。
而曹操，这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在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和袁绍的时候，他却悄无声息地，亮出了自己最致命的獠牙。
“收编黄巾，以战养战……”
林渊缓缓吐出这八个字，眼中的兴奋之色，甚至超过了方才算计袁绍之时。
一个只知沽名钓誉的袁本初，一个懂得隐忍图强的曹孟德。
这天下，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将心神沉入天书。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必须加快了。在曹操这条真龙彻底长成之前，他必须积攒够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他的目光，在天书的卷轴上，开始搜寻下一个目标。
很快，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两个名字之上。
一个，在长安城内，近在咫尺。
另一个，则在遥远的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