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怀里那能改变家境的钱给了他一丝底气。
门被轻轻掀开一条缝,王秀珍探进半个身子,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清风,睡了吗?炕还热乎不?”
苏清风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王秀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睡了。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而疲惫的身影。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悄然萌动的希望。
王秀珍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走进来,帮他把蹬开一点的被角仔细掖好,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指尖无意中掠过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带着一丝冰凉的粗糙触感,却让苏清风心里猛地一颤。
做完这一切,她又静静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踩着几乎听不见的步子,离开了这间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听见她那边小屋门合上的轻微声响,苏清风才缓缓睁开眼睛,黑暗中,他的眸光清亮,毫无睡意。
窗外,是寂静的春夜,积雪未融,寒气仍重。
但在这小小的土坯房里,某种冰封已久的东西,似乎正随着这暖炕和心底翻涌的情愫,悄然融化。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翌日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如同鱼肚翻白,苏清风便被窗外枝头麻雀的啾喳声唤醒了。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昨晚的地瓜烧后劲不小,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晕乎乎的。
习惯性地想活动一下筋骨,左臂传来的固定感和疼痛提醒着他此刻的“伤残”身份,只能无奈地放弃晨练的念头。
灶间传来熟悉的响动,嫂子王秀珍已经起身忙碌了。
空气中飘来杂面馒头刚出笼的,带着麸皮的质朴香气。
苏清风起身,用冷水扑了把脸,冰凉的刺激感让他精神稍振。
他注意到嫂子看他时,眼神比以往多了些闪烁和不易察觉的温柔,脸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显然昨晚他借着酒意后的亲近行为,在她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但苏清风此刻无暇细想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匆匆吃过两个暄腾的杂面馒头,喝了一碗能照见人影却暖胃的苞米茬子粥,苏清风便起身出门,径直朝着林大生家走去。
林大生也早早起来了,正蹲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微蹙,显然也在琢磨着集体化的事。
见到苏清风,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有些毛糙的纸张。
“来了,清风。”
林大生把纸递过去,“这是俺这些天摸的底,心里大概有个数了。画了圈的名字,是觉着集体化还成的,或者至少不反对;没画圈的,是心里有顾虑,或者直接说不乐意的。后面打了勾的,是俺觉得能说得动,在屯里也有些影响的。”
苏清风接过名单,展开仔细看着。
纸张上是用铅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上面果然有不少圈圈勾勾。
他的目光扫过前院的赵大爷,又落到后院李婶子的名字上,后面既没有圈也没有勾。
那就是有顾虑和不乐意了。
“先从熟络的,知根知底的人家开始谈吧。”
林大生抽了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后院你李婶,是个明白人,就是性子独,顾虑多。你去跟她唠唠,听听她咋想的。成不成另说,先把态度表明了。”
“行,林叔,那我这就去李婶家看看。”苏清风折好名单,揣进兜里,转身朝着屯子后院走去。
清晨的西河屯,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雾中,屋顶的积雪边缘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泥土路面被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嘎吱”作响。
几家屋顶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笔直的炊烟,空气中混合着柴火、牲口粪和清晨特有的清冷气息。
李婶家住在屯子最后头,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用树枝围了个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倒还利索。
苏清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栅栏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李婶?在家吗?”苏清风站在院中喊了一声。
“谁呀?”
屋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随即门帘一挑,李婶走了出来。
她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在脑后挽了一个紧紧的小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棉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痕迹,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独自生活形成的警惕和淡淡的忧郁。
她看到是苏清风,尤其是看到他吊着的胳膊,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是清风啊,你这胳膊咋样了?快进屋,外头冷。”
“哎,好多了婶子,劳您惦记。”苏清风应着,跟着李婶走进了屋里。
李婶家里和陈设一样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清贫。
泥土的地面,一张炕占了大半间屋,炕席旧得发黑,靠墙放着两口掉了漆的木箱子,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屋里有些阴冷,只靠炕洞那点余温取暖。
李婶招呼苏清风在炕沿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一个小马扎上。
“婶子,吃过了?”苏清风寒暄道。
“吃过了,一碗稀粥,贴了个饼子。”李婶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这大早上过来,是有啥事吧?”
她是个直爽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苏清风点点头,也不再绕圈子:“婶子,是这样的。眼看就要开春种地了,林叔和队里琢磨着,想把咱屯各家的自留地都归拢到一块,集体耕种,统一管理,到时候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想听听您老的意见。”
李婶闻言,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上的棉裤,才缓缓开口:“清风啊,按理说,队里的事,你们年轻人商量着办,俺这老婆子不该多嘴。可这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