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如同灵动的精灵,欢快地舔着黑铁锅底。
苏清风蹲在屋檐下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手里紧紧攥着断气的斑尾榛鸡。
滚烫的开水从铜壶里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蒸腾的白雾混着他呼出的白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迅速凝成细小的冰晶,像是大自然洒下的梦幻粉末。
“刺啦——”
鸡毛遇到热水立刻卷曲起来,散发出一股禽类特有的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苏清风那粗糙如树皮的手指逆着羽毛方向用力一捋,黑褐相间的鸡毛便簌簌落下。
里屋传来“咚咚”的剁馅声,嫂子王秀珍正在案板上用力剁着酸菜。
“清风!”
王秀珍突然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玉米面,她扯着嗓子喊道,“鸡嗉囊掏干净没?去年老张家小子吃野鸡没清嗉囊,差点没让砂石硌掉牙!”
苏清风头也不抬,手中的刀尖在鸡脖子上灵巧地转了个圈,如同杂技演员在表演绝技:
“俺办事嫂子还不放心?”
说着,他拎出那个鼓囊囊的消化袋,黄绿色的半流质从切口缓缓渗出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旁边看热闹的苏清雪立刻捂住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哥!臭死啦!”
“臭啥臭?”苏清风笑着把鸡嗉囊甩进茅坑,动作干净利落,“这里头可都是宝贝,松子、榛果、草籽……”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去年饥荒,老猎户就靠这个活过来的。”
苏清雪瞪圆了眼睛,像两颗黑宝石般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却被王秀珍一把拉进屋:
“少听你哥胡咧咧!过来帮嫂子揉面!”
苏清雪除了脚不方便,手还是能动的。
苏清风看见嫂子眼角不经意地瞥了眼他冻得通红的手,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些什么。
暮色渐浓,如同一层黑色的纱幔缓缓笼罩了整个世界。
处理好的榛鸡已经挂在房梁下沥水,鸡身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苏清风搓着手上的冰碴子进屋,和端着簸箕的王秀珍撞个满怀。
“毛手毛脚的!”王秀珍嘴上骂着,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苏清风猝不及防,触到一片温软,耳根顿时烧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嫂、嫂子……对不起。”
“咋?嫌俺身上有酸菜味?”王秀珍瞪着眼。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扑在苏清风下巴上,带着股玉米面发酵的微酸,让苏清风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苏清风站稳身形,立马走开,去灶炉添柴火。
苏清雪见哥哥“毛手毛脚”的还偷笑上了。
被王秀珍一个眼刀剜过去:“笑啥笑?摆碗筷!”
小姑娘吐着舌头溜去灶台,故意把碗碰得叮当响。
晚饭是玉米面贴饼子配咸菜疙瘩。
苏清风把最厚实的那个饼掰开,夹了块腌萝卜递给苏清雪:“多吃点,明儿个杀年猪,给你讨块肥膘油。”
“年猪?”苏清雪眼睛亮得像黑玻璃球,兴奋地问道,“咱今年能分多少肉?”
王秀珍正往苏清风碗里夹酸菜,闻言筷子顿了顿:“按工分算,咱们两家能分一斤半。”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了清风,明儿个你别上山了,去队部领肉。”
“好。”苏清风点头应了声。
明天过年,留在家,就不去山里了。
等过完年再出去。
“对了,你们这天,在卫生院怎么样?”
王秀珍看着苏清风问道。
“周医生可好啦!”雪儿突然插嘴,小脸兴奋得泛红,像熟透的苹果,“给我打针一点儿都不疼!还有秋雅姐姐,总偷偷给我糖吃!”
炕桌上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王秀珍夹酸菜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菜汤“啪嗒”落在粗布桌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秋雅……姐姐?”
她慢慢放下筷子,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清风正埋头吃着玉米饼子,闻言呛得直咳嗽,脸憋得通红。
雪儿浑然不觉,还在比划:“秋雅姐姐头发可长了,编成大辫子,比嫂子你还……”
“雪儿!”苏清风突然提高嗓门,声音在屋里回荡,“去把外屋的蒜辫子拿来。”
苏清雪趿拉着棉鞋慢慢走着,小声抱怨道:“我腿都不好了,还让我拿,要是秋雅姐在,就不会让我去了。”
苏清雪也不知道平常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哥哥,突然这么为难自己。
苏清风能被这妹妹气死。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王秀珍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陡然一滞,随即“咣当”一声,碗被重重地搁在桌面上,碗与桌面碰撞的瞬间,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苏清风,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秋雅是谁?”
苏清风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死死地盯着手中那半块玉米饼,像是那玉米饼上藏着什么救命的答案。
不敢抬头看王秀珍的眼睛,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就……卫生院护士呗。”
“长得俊?”王秀珍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紧接着追问道,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酸意。
“还行吧……”苏清风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多大了?”王秀珍继续发问。
“二十出头?”苏清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许配人家没?”王秀珍的目光愈发犀利。
苏清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说道:“嫂子!我这哪里打听别人的事情呀!”
“这不是长嫂如母吗?”王秀珍挺了挺腰板,理直气壮地说道,“要是你看上人家,我托人去问问。毕竟你的终身大事,我也得操操心。”
苏清风听着王秀珍的话,不禁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和嫂子之间还有隔阂。
说不上陌生,却让人感觉有些生疏。
可现在呢,嫂子居然直接说出“长嫂如母”这样的话,这变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连忙解释道:“嫂子,真不用。就是那几天雪儿在卫生院住院,我跑前跑后地照顾她,一来二回就和那护士熟悉了。”
“熟悉了好啊。”王秀珍嘴上这么说着,可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高兴的意思。
灶膛里的火光欢快地跳跃着,映在她侧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仔细看去,那眼角微微发亮,像是藏着一汪即将决堤的泪水,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城里人……”王秀珍突然笑了声,“细皮嫩肉的,怕是连猪草都不会割吧?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围裙被她带起一阵风。
“吃饱了,俺去腌酸菜!”
她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苏清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重。
这时,苏清雪抱着蒜辫子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出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嫂子咋啦?”
“没事。”苏清风强挤出一丝笑容,揉揉她枯黄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把蒜给我。”
苏清雪抱着蒜辫子,慢慢地蹭到里后院门口,怯生生地喊了句:“嫂子……”
“别找我,你秋雅姐年轻漂亮,你去找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