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磨得发亮的铜制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泥土混着碎瓦片从头顶簌簌落下。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街面上跑的不是洋车,是轰隆隆的铁甲车,车身上喷着青天白日的标记,轮胎碾过石板路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把我那辆宝贝洋车震得跟着打颤。我刚把车停在胡同口想喘口气,就见几个戴钢盔的兵痞子举着枪冲过来,枪托上的刺刀闪着寒光,吓得我赶紧往车底下缩,后腰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疼得我眼前发黑。“他娘的,哪来的土包子!”一个粗嗓子吼着,军靴踩着我的手背碾了碾,我咬着牙没敢哼声,心里把这孙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这时候我才看清,街上的人都慌里慌张地跑,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背着包袱,女人们的哭喊声混着枪声此起彼伏,墙头上飘着的太阳旗让我心口一堵——这不是民国二十几年的北平,这城像是被恶鬼啃过,到处是断壁残垣,连老字号的绸缎庄都烧得只剩个门框。
我从车底下爬出来时,洋车的遮阳棚被流弹打了个窟窿,帆布上渗着暗红色的血点子,我心疼得直抽气,这可是我攒了三年钱才置下的家当。正想推着车往僻静处躲,就见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辫子散了,白衬衫上沾着泥污,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纸。“先生!能让我躲躲吗?”她声音发颤,眼睛瞪得溜圆,我刚点头,身后就响起“砰砰”的枪声,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打在对面的砖墙上溅起一片尘土。我拽着她往车后躲,自己用后背挡着车辕,就听姑娘急促地说:“我是辅仁大学的,他们在抓学生!”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纸上印着“抗日救国”四个大字,墨迹还没干透。这时候街角拐过来几个穿黄皮的日本兵,端着枪四处张望,我赶紧把姑娘往车座底下塞,自己则装作修车,蹲在地上用抹布擦着根本不脏的车轮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日本兵走过来时,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像敲鼓,其中一个指着我的车叽里呱啦地喊,我听不懂,但看他那眼神就知道没好事。他伸手就要拽车把,我急了,脱口而出:“老总,这车是我吃饭的家伙!”那日本兵愣了一下,突然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血来。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姑娘在车底下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才强压下火气,低着头说:“太君,您要车……我给您拉,您去哪儿?”那日本兵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去,司令部!”我心里暗骂,脸上却赔着笑,扶着车把让他上车,眼角的余光瞥见车座底下露出的半截衣角,赶紧用身子挡住。
拉着车往司令部走时,我故意把车往坑洼的路上赶,颠得那日本兵骂骂咧咧。路过一家被炸塌的茶馆时,我看见王掌柜的儿子趴在瓦砾堆上,他以前总爱跟我抢生意,现在脑袋旁边一滩血,眼睛还圆睁着。我心里一酸,脚下却不敢停,车辕压得我肩膀生疼,比拉着三个人还沉。那日本兵在后面用枪托戳我后背:“快!快快的!”我咬着牙加快脚步,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喊我:“祥子?是你不?”我扭头一看,是小福子她爹二强子,这家伙瘦得像根柴禾,脸上一道刀疤,正背着个药箱鬼鬼祟祟地往胡同里钻。“你咋在这儿?”我问,二强子却慌里慌张地摆手:“别说话!我在给游击队送药!”他指了指药箱,又看了看我车上的日本兵,压低声音说:“这狗东西要是敢欺负你,我在前面路口给你使绊子!”我心里一动,刚想再说点啥,背后就挨了一枪托,只能闷头往前走。
到了司令部门口,那日本兵跳下车,把枪往我眼前一横:“车,留下!”我急了:“老总,这车不能给您!我一家人还等着吃饭呢!”他根本不听,招呼来两个卫兵就要抢车,我死死抱着车把不放,这时候从门里走出个戴眼镜的中国人,穿着绸子马褂,对日本兵点头哈腰:“太君息怒,这点小事何必动气。”他又转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兄弟,皇军征用你的车是看得起你,少不了你的钱。”我呸,这种汉奸的话能信?我正想跟他们拼命,就见二强子从街角探出头,冲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往地上扔了个鞭炮,“啪”的一声响,日本兵和卫兵都吓了一跳,扭头去看的功夫,二强子吹了声口哨,几条野狗突然从胡同里窜出来,对着日本兵狂吠。趁他们慌乱,我拽起车把就跑,那姑娘从车座底下爬出来,帮我推着车后座,我们俩拼命往前冲,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喊声和枪声。
跑出去老远,直到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我们才停下来喘气。姑娘扶着墙咳嗽,我则瘫坐在地上,浑身的汗把单褂都湿透了。“谢谢你,先生。”姑娘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看着她手里的传单,忍不住问:“你们学生干这个,不怕死?”她挺直了腰,眼里闪着光:“怕,但更怕当亡国奴!”这话让我心里一震,想起当年在车厂听人说过的话,原来这世道真的变了,连姑娘家都有这股子硬气。这时候胡同口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躲到墙根,却见是个穿破军装的汉子,胳膊上缠着绷带,手里提着一把步枪,看见我们就问:“你们是干啥的?”我刚想说我们是平民,姑娘却抢先说:“我们是抗日的!”那汉子眼睛一亮,压低声音说:“跟我来,这里不安全。”
跟着汉子穿过几个胡同,来到一处破庙里,里面竟然藏着十几个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几个跟汉子一样穿军装的,正围着一张地图低声讨论。一个络腮胡的军官站起来,打量着我们说:“我是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的,你们是怎么躲过搜查的?”我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军官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这洋车可是立了大功。”他又问我:“兄弟,你这车技不错,敢不敢帮我们个忙?”我看着庙里那些伤员,有的腿上缠着血布,有的胳膊没了,心里一热:“只要能打小鬼子,干啥都行!”姑娘也举着手说:“我也能帮忙,我会写字,还会包扎!”
当天晚上,我就推着洋车出了门,车座底下藏着传单和药品,姑娘坐在车上装作病人,用头巾捂着脸。我们专挑鬼子巡逻的空档走,遇到盘查就由姑娘应付,她说自己得了传染病,要去医院,鬼子怕被传染,果然不敢靠近。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后,一个联络员塞给我两个窝头,我掰了一半给姑娘,自己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回去的路上,姑娘说:“祥子哥,你真是个好人。”我嘿嘿一笑,心里却想着虎妞要是还在,会不会也像这姑娘一样勇敢?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游击队的“运输兵”,用我的洋车运送物资、传递情报,有时候还拉着伤员转移。我的车技派上了大用场,在狭窄的胡同里能把鬼子的摩托车甩开,遇到检查就装作拉活的,鬼子根本想不到这不起眼的洋车藏着秘密。有一次拉着一个电台出城,遇到关卡搜查,一个鬼子非要掀车座,我急中生智,故意让车把一歪,车座底下的沙土洒了鬼子一身,趁他骂骂咧咧拍土的时候,赶紧把车推过了关卡,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这天夜里,我们接到任务,要去炸毁鬼子的军火库,需要有人把炸药运到附近。军官说:“祥子,这次最危险,你敢去吗?”我看着庙里那些等着弹药的战士,咬着牙说:“没问题!”姑娘非要跟我一起去,说她熟悉路线,军官拗不过她,只好让两个战士跟着掩护。我们推着车,车座底下藏着用油纸包好的炸药,借着月光往军火库走,路上遇到巡逻队,我就让姑娘唱歌,唱那首《松花江上》,鬼子听得发愣,我们趁机溜了过去。
到了军火库附近,墙头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我把车停在暗处,战士们开始安装炸药,我则负责望风。突然听见狗叫声,我赶紧让大家隐蔽,自己推着车往相反方向跑,故意弄出动静,把巡逻的鬼子引了过来。“站住!”鬼子在后面开枪,子弹打在车板上“啪啪”响,我拼命往前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发现炸药。转过一个街角,我看见前面有个斜坡,心里一横,猛地松开刹车,洋车顺着斜坡飞跑起来,我跳下车滚到路边,看着洋车带着鬼子往远处冲去,“轰隆”一声,洋车撞在墙上,鬼子骂骂咧咧地围过去,我趁机绕回军火库,正好赶上战士们安装完毕。
随着一声巨响,军火库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我们在硝烟中撤退,姑娘拉着我的手说:“祥子哥,你的车……”我看着远处燃烧的火光,心里虽然舍不得,但更多的是痛快:“车没了可以再买,小鬼子没了才痛快!”回到破庙,军官握着我的手说:“祥子同志,你立了大功!”他把一把手枪塞到我手里:“这个你拿着防身。”我摸着冰冷的枪身,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想拉车赚钱的骆驼祥子了,我也是抗日队伍里的一员。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游击队转战各地,学会了打枪,学会了埋地雷,甚至学会了几句日语用来迷惑敌人。那辆被炸毁的洋车成了我的念想,有时候梦里还会梦见自己拉着它在北平的街上跑,只是街上不再有鬼子,到处都是欢笑的人们。姑娘成了我的战友,我们一起传递情报,一起照顾伤员,她总说等抗战胜利了,要跟我一起重开洋车厂,让北平的街上都是我们的车。我笑着答应,心里却知道,不管胜利后我干啥,这段日子都将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时光。
这天我们接到命令,要配合大部队解放北平,出发前,我望着北平城的方向,仿佛看见城墙上的太阳旗被扯下来,换上了崭新的红旗。我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又想起那辆陪我出生入死的洋车,心里默念着:小鬼子,你们的日子到头了!骆驼祥子虽然没了洋车,但有了比车更重要的东西——这城里的人,这脚下的土地,还有那份不能让外人欺负的骨气。跟着队伍往北平城进发时,我走得格外有劲,因为我知道,等把鬼子赶出去,我还要在北平城里拉洋车,拉着那些欢笑的人们,拉着一个崭新的北平,再也不用怕谁的枪托,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因为这城,这国,终于是我们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