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辆半旧的洋车把,指节都泛了白,眼前的景象却还在往脑子里撞,撞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不是我拉了大半辈子的北平城,可又处处都是北平的影子——灰扑扑的城墙还杵在那儿,只是墙根下多了些穿黄皮子军装的,腰里别着枪,眼神跟狼似的扫过每一个过路人。街面上的铺子倒还有开着的,可门脸都耷拉着,像霜打了的茄子,牌匾上好些都蒙着层土,有的还被凿去了一半,露出里头发白的木头茬子。我刚从南边逃荒似的奔过来,原以为能在北平城寻个活路,没成想一睁眼,洋车还是那辆洋车,世道却变了天。
“喂!那拉车的,过来!”一声粗嘎的喊叫把我从发愣里拽了出来,我扭头一看,是个戴黑帽子的汉子,敞着怀,露出里头打了补丁的褂子,正冲我使劲挥手。我赶紧把车往他跟前挪了挪,赔着笑问:“爷,您去哪儿?”他斜着眼上下打量我,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你这模样,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穿得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我摸了摸身上洗得发白的短衫,心里头有点窝火,可这年头,拉车的哪有跟客人置气的道理?我只能接着陪笑:“爷说笑了,这不是刚到城里,还没来得及拾掇嘛。您说地方,我保准拉您去,脚程快,不绕路。”他撇撇嘴,往车斗里一坐,拍了拍车帮:“去南锣鼓巷,找个叫‘悦来栈’的地方,你知道不?”我心里咯噔一下,南锣鼓巷我熟,可“悦来栈”这名号,听着却生得很。我含糊着应了声,拉起车就往那边走。
街上的风刮得人脸生疼,我缩着脖子,脚步却不敢慢。路过一个街口,看见几个穿黄军装的正围着一个挑担子的小贩,不知道在嚷嚷些什么。那小贩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地作揖。我赶紧低下头,拉着车从旁边绕了过去,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这要是搁以前,巡警看见了顶多呵斥两句,哪有这么横的?正琢磨着,身后传来一阵铃铛响,我回头一看,是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脸上带着股子急劲儿,差点撞到我的车尾巴上。“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忙捏了刹车,喘着气说。我摆摆手:“没事,没事,您慢着点。”他点点头,又蹬着车往前冲,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传单”“集会”的,我没听清,也不敢多问。
到了南锣鼓巷,我放慢了脚步,仔细瞅着两边的门脸。巷子里头比外面更显萧条,好些院子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口堆着些枯枝败叶。我拉着车走了半截,才看见一个挂着“悦来栈”木牌的小院,院门虚掩着。我停下脚步,冲车里喊:“爷,到地方了。”那汉子从车斗里跳下来,掏出几个铜板扔给我,没好气地说:“找个地方歇着去,别在这儿碍事。”我捡起铜板揣进怀里,刚要拉车走,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粗嗓门的喊道:“这批货要是再出岔子,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股子狠劲:“怕什么?有日本人照着,谁敢动咱们?”我心里一惊,日本人?他们说的是那些穿黄军装的?我不敢多听,赶紧拉起车往巷子口走,后背都冒出了汗。
出了南锣鼓巷,我找了个背风的墙根歇脚,掏出怀里的铜板数了数,够买两个窝头的。正打算去对面的杂货铺看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铺子里走出来,是小福子!我心里一喜,刚要喊她,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比我印象里瘦了好多,脸色也蜡黄蜡黄的,穿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手里攥着个布包,低着头快步往前走。我赶紧拉起车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喊:“小福子!”她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说:“祥子哥?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把车往旁边一靠,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心里头不是滋味:“我刚到城里,寻思着找个活儿干。你这是……”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我爹他……他又去赌钱了,把家里最后一点东西都输光了,我娘还病着,我……我出来买点药。”说着,她把手里的布包往身后藏了藏。我瞅见那布包里露出个药瓶的角,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从怀里掏出刚才挣的铜板,塞到她手里:“拿着,先给你娘买药,不够我再想办法。”她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铜板,又看看我,眼泪掉得更凶了:“祥子哥,这怎么行……你刚到城里,也不容易……”“别废话,拿着!”我把她的手攥紧了些,“咱们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着点是应该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报了个地址,是个我从没听过的贫民窟。
拉着小福子往那边走,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气氛却越来越压抑。时不时能看见穿黄军装的在街上巡逻,手里的枪闪着冷光。路过一个戏院,以前这里总是锣鼓喧天的,现在却大门紧闭,门楣上还贴着张告示,上面的字我不认识,可旁边画着个太阳旗,看着就让人心里堵得慌。小福子坐在车斗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闷头往前拉。快到地方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祥子哥,你以后小心点,别跟那些穿黄军装的起冲突,他们狠着呢,前几天隔壁的王大叔就是因为多说了句闲话,被他们拉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心里一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也当心点。”
把小福子送到她家门口,那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土坯房,四壁漏风。我看着她进去了,才拉起车往回走。天渐渐黑了,街上的灯笼一个个亮了起来,可照在地上,却显得格外冷清。我琢磨着,这北平城是待不下去了,可往哪儿走呢?南边听说也不太平,到处都是打仗的。我叹了口气,拉着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一个垃圾堆,看见几个孩子在那儿翻找着什么,冻得瑟瑟发抖。我心里头酸酸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没舍得吃的窝头,递了过去。孩子们抢着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喂,拉车的!”我回头一看,是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他冲我招招手:“跟我来,有活儿给你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车跟了上去。他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问:“谁啊?”他低声说:“是我,老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看了看我,才让我们进去。
院里黑乎乎的,借着月光,我看见里面蹲着好几个人,都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老周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兄弟,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想请你帮个忙。我们有一批东西,想让你半夜拉到城外去,酬劳少不了你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半夜拉东西出城?这要是被那些黄军装的抓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刚想拒绝,就听见角落里一个人说:“周先生,别跟他废话了,他要是不敢干,咱们再找别人。”老周瞪了那人一眼,又转过头来劝我:“兄弟,这批东西是给前线的战士们用的,都是救命的玩意儿。你要是肯帮忙,就是为国家出力了。”我愣住了,前线的战士?我想起了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孩子,想起了小福子的话,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啊,这世道都这样了,光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咬了咬牙,说:“行,我干!”老周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兄弟,够仗义!酬劳我先给你一半,事成之后再给另一半。”他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递给我,我接过来揣进怀里,沉甸甸的。
等到半夜,老周他们把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到了我的车上,用破布盖了起来。我拉起车,按照他们指的路线往城外走。街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快到城门的时候,我看见几个黄军装的在那儿站岗,手里的枪来回扫视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慢了脚步,装作是晚归的车夫。快到跟前的时候,一个黄军装的喊住了我:“站住!干什么的?”我停下脚步,陪笑着说:“老总,我是拉车的,刚送完客人往回走。”他走过来,用枪托捅了捅车上的箱子:“这里面装的什么?”我心里一紧,说:“没……没什么,就是些破烂玩意儿,打算拉回去劈了当柴烧。”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箱子,突然伸手就要去掀破布。我心里一横,猛地拉起车就往前冲,嘴里喊着:“老总,您行行好,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那几个黄军装的没想到我会突然冲,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过了城门。他们在后面大喊着,还开了枪,子弹嗖嗖地从我耳边飞过。我不敢回头,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前跑,洋车的轮子都快飞起来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听不到后面的枪声了,我才敢放慢脚步,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没有追兵。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手也在不停地发抖。我拉着车,在路边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按照老周说的,把车拉到了城外的一片树林里,那里早就有人等着了。他们接过箱子,点了点头,又递给我几块银元:“辛苦你了,兄弟。以后要是有难处,可以到城东的关帝庙找我们。”我接过银元,说了声“谢谢”,拉起车往回走。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回到城里。街上已经有了些行人,都是些为了生计奔波的人。我找了个早点摊,买了两个窝头,一碗豆浆,慢慢地吃着。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北平城,我心里头五味杂陈。以前总想着能攒点钱,买辆属于自己的洋车,过几天安稳日子。可现在看来,这安稳日子,比登天还难。不过,昨晚那事儿,让我心里头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原来,我这拉车的,也能为这世道做点什么。
吃完早点,我拉起车,又开始在街上游荡。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不知道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城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倒下。我得活着,得拉着我的洋车,在这乱世里,走出一条活路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毕竟,我是祥子,是那个在北平城里拉了大半辈子洋车的骆驼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