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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冷汗,车铃铛在风里叮铃哐啷响得心慌,眼前的北平城却不是我熟稔的那个样。城墙根下的砖缝里钻出半枯的野草,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街角的幌子褪了色,歪歪扭扭写着“大东亚共荣”几个字,刺得我眼睛发涩。这不是民国那阵子的北平了,街上穿和服的日本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招摇过市,黄包车夫们缩着脖子躲在墙根,看见戴铁帽子的宪兵就得赶紧低下头,连车铃铛都不敢让它出声。我这刚跑了半条街就觉出不对劲,车胎碾过的路比以前坑洼,空气里飘着股煤烟和硝烟混在一块儿的怪味儿,连拉活儿的同行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怯生生的打量,像是在看个从坟里爬出来的怪物。

“喂,新来的?”旁边蹲在地上抽旱烟的老张用烟杆指了指我,“哪儿混饭吃的?这地界儿可不是随便能跑的。”我勒住车闸,车垫子上的补丁还是虎妞当年一针一线缝的,磨得发亮却结实,可现在摸在手里烫得慌。“我……我就住西城那边。”我含糊着应,心里头打鼓,这老张我认得,前几年在天桥一块儿抢过活儿,怎么如今背驼得更厉害了,脸上还多了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看着就瘆人。老张啐了口烟袋锅子,“西城?现在叫兴亚区了!日本人的地界儿,你这车敢往那边拉?嫌命长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兴亚区?这名字听着就别扭,像是把好好的北平城割了块肉下来,还撒上了盐。

正说着,街口突然传来皮鞋踏地的咔咔声,三个戴钢盔的日本兵端着枪走过来,刺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老张“噌”地站起来,拉着我往车后躲,“快低下头!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我赶紧缩脖子,眼角余光瞥见那几个兵踹了踹路边一个卖花生的小摊,花生撒了一地,摊主是个白发老头,跪在地上哆嗦着捡,被一个兵抬脚就踹在胸口,老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嘴里的血沫子混着花生壳往外冒。我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车把都快被我攥断了,这要是搁以前,我非得冲上去跟他们理论不可,可现在老张死死拽着我的胳膊,他的手冰凉,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别冲动!”他压低了声音,气都不敢大喘,“前儿个南城老李就因为瞪了他们一眼,被拖到宪兵队,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日本兵走远了,我才敢喘口气,胸口闷得像塞了团棉花。老张拍了拍我后背,“兄弟,看你面生,不是这阵子的人吧?”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我睡了一觉就从民国十五年跑到这鬼地方来了。“我……我大病一场,好多事儿记不清了。”老张叹了口气,“记不清也好,这世道,糊涂着活比清醒着强。你这车倒是结实,哪儿弄的?”我摸了摸车座,这是我当年花了九十六块大洋买的新车,是我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见证了我娶虎妞、丧虎妞,见证了我从浑身是劲儿的小伙子变成磨平了棱角的拉车夫。“老物件了,舍不得扔。”老张点点头,“现在想弄辆好车难喽,日本人把铁都征去造枪炮了,修车的铺子都快关门了。”

正说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灰,手里攥着本书,急急忙忙问:“师傅,去东单三条多少钱?”我刚要开口,老张在旁边扯了扯我袖子,低声说:“东单那边有岗哨,查得严。”姑娘听见了,眼圈一红,“师傅,求您了,我有急事,我弟弟在医院等着我送药呢!”我看她着急的样子,心里那点血性又冒了上来,管他什么岗哨,人命关天。“上车吧,给你跑快点。”我把车把扶正,姑娘感激地跳上来,车帘一落,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车子刚拐过街角,就见路口设了关卡,两个日本兵和几个伪军正盘查过往行人。我心里一紧,放慢了车速,姑娘在后面小声说:“师傅,我包里有药,没别的。”我“嗯”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到了关卡前,一个伪军拦下车,吊儿郎当地问:“去哪儿?通行证呢?”我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片,是刚才老张塞给我的,说能糊弄糊弄。伪军瞥了一眼,又掀开车帘看了看姑娘,眼睛在她身上打转,“这妞儿长得不错啊,去哪儿啊?”姑娘吓得往里面缩了缩,我强压着怒火,“老总,她弟弟病了,赶着去送药,通融通融。”伪军嗤笑一声,“送药?我看是去私会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姑娘。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抬车把,车身子一晃,伪军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你他妈找死!”他爬起来就要掏枪,旁边的日本兵喝了一声,用生硬的中文说:“快点!”伪军不敢再耽搁,骂骂咧咧地放我们过去。车子跑出去老远,姑娘才敢喘气,“师傅,谢谢您。”我没说话,心里头堵得慌,这北平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连个姑娘家出门都不安生。到了东单三条,姑娘下车时塞给我一块大洋,“师傅,这点钱您拿着,太谢谢您了。”我推回去,“不用,按规矩来就行。”姑娘眼圈又红了,“师傅,您是好人,现在好人不多了。”

我拉着空车往回走,太阳快落山了,把影子拉得老长。路过一个胡同口,听见里面传来哭声,一个妇人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旁边有人叹气,“这年月,没吃没喝的,孩子哪禁得住折腾,医院也不敢去,日本人把药都搜刮走了。”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想起当年我和虎妞的孩子,要是生下来,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吧?可在这世道,活着比死更难。

老张还在原地等我,见我回来,赶紧迎上来,“没事吧?我就说那边查得严。”我摇摇头,“没事。”他递给我一块干硬的窝头,“垫垫肚子吧,今天没开张,就这一个了。”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剌得嗓子生疼,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块石头。“老张,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张苦笑一声,“谁知道呢?熬着吧,说不定哪天就熬出头了。”他指了指天上,“你看那飞机,天天在头上转悠,听说南边打得厉害,国军在跟日本人干仗呢。”我抬头看,灰蒙蒙的天上果然有个小黑点,发出嗡嗡的响声,像只讨厌的苍蝇。

天黑了,我找了个破庙落脚,把车停在门口,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地上满是尘土和碎瓦片。我摸了摸怀里的车钥匙,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想当年,我祥子也是有过梦想的,想凭着自己的力气挣辆新车,娶个好媳妇,过安生日子。可现在,梦想碎得像庙里的菩萨像,只剩下一地碴子。我睡不着,听着外面传来的枪声和哭喊,心里头又恨又急,恨那些日本人,恨那些汉奸,也恨自己没用,保护不了这城里的人。

半夜里,突然被一阵喧哗吵醒,庙门被踹开,几个伪军举着火把冲进来,“都起来!查户口!”我赶紧爬起来,缩在墙角。一个伪军拿着名单点名字,点到我的时候,我报了个假名字,是老张教我的。伪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这车不错啊,哪儿来的?”我心里一紧,“祖传的,拉活儿糊口。”伪军哼了一声,“现在查得紧,别乱跑,听见没有?”我赶紧点头,看着他们耀武扬威地走了,心里的火直往上冒。

第二天一早,我刚把车拉出来,就见老张慌慌张张跑过来,“祥子,不好了!昨天那个姑娘被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听说她是学生,在传单上写反日的话,被人告发了,现在宪兵队正到处抓跟她接触过的人呢!”我脑子“嗡”的一声,难怪昨天她包里除了药还有几张纸,我当时没在意。“那怎么办?”老张急得直搓手,“你赶紧躲躲吧,他们知道她坐过你的车!”我咬了咬牙,“躲?我躲了,他们还会去抓别人!”老张急了,“你疯了?跟日本人对着干,那是鸡蛋碰石头!”“我知道,”我摸了摸车把,“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出事,她弟弟还在医院等着她呢。”

我拉着车直奔宪兵队,门口站岗的日本兵拦住我,“干什么的?”我指了指车,“我是拉车的,昨天那个姑娘落了东西在我车上,我来还给她。”日本兵没多想,让我进去了。院子里阴森森的,挂着几个牌子,上面写着“抗日分子格杀勿论”。我心里发毛,可一想到姑娘那双害怕又倔强的眼睛,就硬着头皮往里走。一个翻译官迎上来,“你找哪个?”“昨天抓来的那个女学生,她落了本书在我车上。”翻译官狐疑地打量我,“什么书?”我从怀里掏出本《呐喊》,是昨天姑娘掉在车座底下的,我昨晚才发现。翻译官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等着,我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翻译官出来了,“队长说让你把书留下,赶紧走。”我不肯,“我得亲手交给她,这是她弟弟送的礼物,很重要。”翻译官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走就走!”正拉扯着,一个穿着军装的日本人走出来,看样子是个头目,用中文问:“怎么了?”翻译官赶紧解释,日本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书,突然笑了,“你的,良民大大的。书,留下。”我趁他伸手接书的功夫,突然把车把一抬,车斗猛地撞向他,他没防备,被撞得后退几步,撞在墙上。我转身就跑,后面传来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我拉着车拼命跑,拐了好几个胡同才甩掉追兵,车胎都跑瘪了。回到破庙,老张见我回来,脸都白了,“你没死?”我瘫在地上喘气,“差点。”老张拍着胸口,“你真是不要命了!”我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至少她知道有人想帮她。”老张叹了口气,“你啊,还是这么犟。”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小心了,白天躲在胡同里,晚上才出来拉活儿。北平城越来越冷清,店铺关了一大半,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能看见饿死的人躺在路边,没人敢管。日本人抓壮丁抓得越来越紧,好多车夫都被抓走了,再也没回来。老张说,他们被拉去修炮楼,累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这北平城就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被一点点掏空了。

这天晚上,我拉着个客人去城外,路过护城河,看见河边有几个黑影在偷偷摸摸地搬东西。我好奇,停下车看了看,原来是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往船上搬药品和纱布。其中一个正是那天我救的姑娘,她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跑过来,“师傅,您怎么在这儿?”“拉活儿路过。”我指了指那些东西,“这是要运去哪儿?”“送给城外的游击队,他们缺医少药。”姑娘压低声音说,“师傅,您要是怕,就赶紧走,别牵连您。”我摇了摇头,“我帮你们吧,人多力量大。”姑娘眼睛一亮,“真的?”我点点头,挽起袖子就去帮忙。

我们正搬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车灯照得老远。“不好,日本人来了!”一个小伙子喊道。姑娘急了,“快,把东西搬上船!”我拉着车冲过去,把药品往车上装,“上车,我拉你们跑!”姑娘犹豫了一下,“那您的车……”“车没了可以再买,人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往车上推,自己跳上车夫座,猛蹬车把。车子刚跑出去没多远,汽车就追上来了,枪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我拼命蹬着车,车斗里的人吓得不敢出声,只有风声和枪声在耳边呼啸。我对这一带熟,专挑窄胡同钻,把汽车甩开了一截。可就在拐过一个路口时,突然从旁边冲出几个伪军,举着枪拦住去路。“站住!不许动!”我心里一凉,知道跑不掉了。姑娘从车斗里跳下来,挡在我前面,“不关他的事,是我们干的!”伪军狞笑着,“都一样,抓起来!”

我把姑娘拉到身后,“要抓抓我,放了他们!”伪军骂道:“少废话!都带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枪声,伪军们慌了神,“不好,游击队来了!”他们顾不上我们,转身就跑。我抬头一看,果然有几个黑影从胡同里冲出来,朝着伪军开枪。姑娘高兴地喊:“是我们的人!”

游击队打跑了伪军,过来跟我们汇合。一个领头的握住我的手,“同志,谢谢你!”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姑娘把药品交给他们,然后对我说:“师傅,您跟我们一起走吧,城里太危险了。”我看了看我的车,这辆陪了我大半辈子的车,车把已经磨得发亮,车座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我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还得拉活儿,还得看着这北平城。”姑娘眼圈红了,“师傅,您多保重。”

他们走了,我拉着空车往城里走,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空气里的硝烟味淡了些,远处传来鸡叫声,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我摸了摸车把,心里突然踏实了,虽然这世道苦,虽然这北平城病了,但总有人在拼命,总有人在希望。我祥子没什么大本事,就会拉车,但只要我还能拉一天车,就得让这城里还有一丝活气,就得让那些受苦的人知道,还有人在陪着他们熬。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北平城的城墙上,虽然带着伤痕,却依然立在那里。我拉着车,迎着朝阳往前走,车铃铛在风里叮铃哐啷响,这一次,我听着觉得不那么心慌了,反而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也给这苦难的北平城鼓劲。只要车轮还在转,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日子就总能熬出头,这北平城就总能等到天亮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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