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晒谷场的暖意,漫过地脉石新合的缝隙。李婶把新蒸的芋泥分进粗瓷碗,甜香裹着热气飘到小雨鼻尖,她捏了捏手里的竹蜻蜓,翅膀上的淡金纹路已彻底隐去,只剩木纹里那点极淡的黑烟,像粒被月光染浅的墨点,不细看根本瞧不见。 “小雨,再吃碗?”李婶把碗递过来,碗沿还沾着粒芋泥。小雨摇摇头,把竹蜻蜓举到月光下,指尖刚碰到那点黑烟,突然觉出丝凉意——和胡三太爷摸她额头时的温度,竟有几分像。 “发什么呆哟?”狗剩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扫过竹蜻蜓,只当是孩子玩累了,“往后地脉石安稳了,再不用怕黑团子了。”他说着往地脉石的方向瞥了眼,银簪嵌在石缝里,辉光淡得快融进夜色,倒像块普通的石头。 胡三太爷没跟众人围坐,独自拄着拐杖站在破庙门口,眉头还没松开。他摸出太奶奶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页记着“念孽噬心,锁则暂安,余痕若存,需以纯念养之”,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淡,末尾还画了只小小的竹蜻蜓,翅膀上的纹路和小雨那只一模一样。 “太爷,您也来吃点?”村长端着碗走过来,话刚出口,就见胡三太爷突然抬头,目光直勾勾盯着小雨手里的竹蜻蜓。村长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两只普通的竹蜻蜓,正被小雨攥在手里晃来晃去。 “没什么。”胡三太爷合起笔记,把碗接过来,却没动筷子。他知道,太奶奶的笔记没写完——念锁能困念孽,却没法彻底除了那缕余痕,而余痕藏在纯念最盛的地方,就像种子埋在土里,只要有半点机会,就会再冒出来。 夜渐渐深了,村民们陆续散去,李婶牵着小雨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小雨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树影里说:“婶,你看那是什么?”李婶顺着指的方向瞧,只有风吹得槐树叶沙沙响,什么都没有。 “小孩子眼尖,别瞎看。”李婶拉着她往前走,没注意到小雨手里的竹蜻蜓,木纹里那点黑烟,在树影的遮罩下,轻轻晃了晃,像极了地脉石缝里最初那缕淡黑烟的模样。 小雨没再说话,把竹蜻蜓紧紧攥在手心。她想起太奶奶虚影消失前的眼神,想起梦里太奶奶手里发臭的芋渣,突然觉得,今晚的月光虽亮,却好像比往常凉了点。她偷偷回头望了眼地脉石的方向,银簪的光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破庙的影子,静静卧在夜色里,像在守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 而那只被攥在手心的竹蜻蜓,翅膀上的木纹里,那点极淡的黑烟,正随着小雨的心跳,慢慢、慢慢地,往木纹深处钻去,藏得越来越深,直到再也看不见——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次日清晨,巫脉村的炊烟刚飘起,小雨就攥着竹蜻蜓跑向晒谷场。地脉石嵌着的银簪泛着细弱的光,石面干净得像被昨夜的风擦过,可她蹲在石边盯了半晌,总觉得石缝里藏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和那天黑烟裹着的气味一模一样。 “小雨,发什么愣?”狗剩扛着锄头路过,见她凑得近,伸手把她拉起来,“地脉石都合缝了,别总盯着看。”他话刚落,就见小雨把竹蜻蜓贴在石面上,翅膀上的木纹蹭过石缝时,那点藏在纹里的淡黑烟影竟轻轻颤了颤,只是快得像错觉,连小雨自己都晃了晃头,以为是阳光晃了眼。 早饭时,李婶又蒸了芋泥,瓷碗里的芋泥亮晶晶的,还撒了把桂花。可小雨拿起勺子,突然想起梦里太奶奶手里发臭的芋渣,胃里一阵发紧。她偷偷把竹蜻蜓放在桌角,那点烟影竟顺着桌缝往芋泥碗的方向挪了半分,又在李婶转身盛粥时缩了回去。 “怎么不吃?”李婶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是不是还怕黑丝?”小雨摇摇头,舀了勺芋泥塞进嘴里,甜香漫开时,却总觉得舌尖沾着丝凉意,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芋泥滑进了喉咙。 午后,村里的孩子们聚在老槐树下玩,小雨把竹蜻蜓放在石桌上,跑去追蝴蝶。等她回来时,却见邻居家的小柱子正拿着她的竹蜻蜓,眉头皱得紧紧的:“小雨,你这蜻蜓怎么有点凉?” 小雨心里一紧,抢过竹蜻蜓攥在手里——指尖果然触到丝凉意,比清晨时更明显些。她低头看,木纹里的烟影竟比昨天深了点,像墨汁晕开了丝。这时,不远处传来王老六媳妇的喊声,她正举着喂猪的食瓢往栏里走,嘴里却念叨着“黑丝……芋泥里有黑丝”,声音轻得像梦话,又突然醒过神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老糊涂了,说啥胡话。” 小雨攥着竹蜻蜓往家跑,路过破庙时,瞥见胡三太爷正蹲在庙门口,手里拿着太奶奶的笔记,指尖在“余痕若存,需以纯念养之”那行字上反复摩挲。他抬头看见小雨,眼神沉了沉,却没说话,只是把笔记合了起来。 晚饭前,小雨坐在樟木箱旁,把两只竹蜻蜓并排放在箱盖上。藏着烟影的那只,翅膀竟比另一只暗了点,像蒙了层灰。她想起太奶奶说的“念纯则亮”,便把额头贴在竹蜻蜓上,在心里念起童谣:“月娘护我,芋心暖我……” 念到第三遍时,竹蜻蜓突然颤了颤,木纹里的烟影竟飘了出来,变成米粒大的黑点,在箱盖上转了圈,又要往她的额头钻。小雨吓得往后缩,黑点却像被什么拽着似的,猛地缩回木纹里,竹蜻蜓也恢复了常温。 这时,李婶端着芋泥走进来,见她盯着樟木箱发呆,笑着说:“这箱子可有年头了,太奶奶在时,总把好吃的藏这里头。”小雨抬头看她,突然发现李婶的眼角沾了点灰,和那天王老六媳妇眼里的灰一模一样,只是淡得几乎看不见。 夜里,小雨把竹蜻蜓放在枕头边,不敢睡熟。半梦半醒间,她又听见太奶奶的声音,这次不是哭,是叹:“护不住……护不住哟……”她猛地睁开眼,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竹蜻蜓上——那点烟影正顺着月光往上飘,快到窗沿时,又被什么拉了回去,重重摔进木纹里,竹蜻蜓发出细弱的“咔”声,像翅膀要裂了似的。 小雨攥紧竹蜻蜓,手心出了汗。她知道,那缕余痕没走,它藏在竹蜻蜓里,藏在村民的念想里,像颗埋在芋泥里的石子,总有一天,会再冒出来。而她能做的,只有把竹蜻蜓攥得更紧,等着下一次月光亮起时,不知道是念锁困住它,还是它,困住这满村的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