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山者的身影在林边凝成一道沉默的墙,兽皮上的油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长矛顶端的兽骨闪烁着经年累月浸润的暗红色,不知染过多少东西的血。狗剩怀里的松脂精抖了抖,小爪子扒着他的衣襟,露出半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那些陌生人,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低吼。
“他们……一直躲在山里?”二舅端着猎枪的手有些发颤,枪管上的锈迹在夜色里格外显眼。他打了一辈子猎,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被山火烤过的树皮,脸颊上画着和西山坡裂缝边缘相似的鳞片纹路,只是用某种白色的矿粉涂就,在暗处透着诡异的光。
为首的唤山者往前迈了一步,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脆响。他很高,脊梁挺得笔直,像是山涧里长了百年的松树,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石头:“柳家后人?”
狗剩攥紧了那半块玉佩,碎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注意到这人的龙形印记在额角,比自己手背上的更深,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你们想干什么?”
“不是我们想干什么。”唤山者抬起长矛,矛尖直指西山坡的裂缝,那里的黑红色雾气又浓了些,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里面撞墙,“是‘它’要出来了。你爷爷锁了它五十年,够久了。”
“放它出来?屯子会被踏平的!”白灵急得往前一步,《山经》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书页边缘因用力而蜷起,“李大爷家的鸡就是前车之鉴!”
“鸡?”唤山者突然低低地笑了,笑声像风吹过枯柴,“那点血,连给山魂润喉都不够。你以为柳家屯的符咒是用来锁山魂的?错了,那是用来‘喂’它的。”
这话像道惊雷炸在众人耳边。老金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旧纸飘落在地:“你说什么……”
“每年春分,你们屯子是不是总丢些鸡鸭?”唤山者的目光扫过屯子,像是在看一件熟悉的旧物,“那是符咒引着生灵往山底去,用它们的精血稳住山魂。你爷爷说这是‘养着’,我们叫这‘囚着’。”
狗剩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到春分前后,张婶总会站在鸡窝前骂骂咧咧,说又少了只下蛋鸡;王婆家的兔子也跑丢过,当时只当是被黄鼠狼叼了。原来那些消失的生灵,都成了喂养山魂的祭品。他手背上的龙形印记突然发烫,像是在为这隐秘的罪恶灼烧。
这时,西山坡的裂缝里传来一声巨响,比刚才更甚,地面的震颤让脚边的石子都在跳动。裂缝边缘的鳞片纹路突然亮起刺眼的红光,屯子里几间老房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符咒的全貌——那根本不是单一的符咒,而是无数个小符咒连成的网,每个符咒的中心,都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像凝固的血。
“那是……龙晶碎末?”白灵翻着《山经》,手指停在某一页插图上,图里画着破碎的玉佩,碎块周围环绕着生灵,“书上说,龙晶能聚灵,也能吸魂……这些符咒,是用龙晶碎末吸走生灵的魂魄,再传到山底去!”
老金捡起地上的旧纸,手抖得更厉害了:“你爷爷的笔记里提过‘以灵养魂,以魂镇魂’……原来他早就知道,锁龙窟的封印压不住山魂,只能用生灵的魂魄吊着它!”
唤山者突然举起长矛,矛尖指向天空:“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守的‘正道’!用无数生灵的命换一时安宁!五十年前,山魂本可以苏醒,是你爷爷偷了龙晶,硬生生把它锁了回去,还杀了我们好几个族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半个世纪的恨意:“他说山魂苏醒会毁了一切,可他没说,这山里的树会逐年枯死,河里的鱼会越来越少——山魂是山林的心脏,锁着它,山林才会慢慢死去!”
狗剩往西边的山林望去,果然,那边的树比记忆里稀疏了不少,去年春天去采蘑菇时,还见过成片枯死的松树。他一直以为是虫害,现在才明白,那是山魂被囚禁的征兆。
“那也不能放它出来!”二舅急吼道,“屯子里老老小小,难道眼睁睁看着被它吃掉?”
“山魂不吃人。”唤山者的声音沉了下去,“它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龙晶的另一半。当年你爷爷把龙晶劈成两半,一半做成玉佩镇着山魂,另一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狗剩手里的半块玉佩上,“另一半,被他藏在了锁龙窟最深处。”
这话让狗剩心头一震。白天补封印时,他确实在锁龙窟最里面看到过一个石匣,当时以为是装法器的,没敢碰。难道里面放着另一半龙晶?
裂缝里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黑红色的雾气已经漫到了坡下,所过之处,野草瞬间枯黄,连泥土都变成了深褐色。松脂精突然从狗剩怀里跳出来,往裂缝那边跑,小爪子在地上留下一串金色的脚印,那些脚印落地的地方,枯黄的草竟泛起了一丝绿意。
“松脂精的灵力能暂时挡住雾气!”白灵眼睛一亮,“书上说松脂是‘山之精膏’,能净化邪祟!”
唤山者看着松脂精的脚印,眼神复杂:“当年你爷爷身边,也有一只松脂精。”
狗剩突然想起爷爷的旧木箱里,有个褪色的布偶,样子像只圆滚滚的松鼠,当时只当是小孩玩的,现在想来,那或许是照着松脂精做的。他望着裂缝里不断涌出的雾气,又看了看林边沉默的唤山者,突然明白爷爷当年的两难——放山魂,山林活,人可能死;锁山魂,人暂安,山林却在慢慢死去。
就在这时,松脂精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它跑到裂缝边缘,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对着里面“吱吱”狂叫。裂缝里的撞击声停了,雾气也不再往外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安静了下来。
“它在……害怕?”白灵喃喃道。
狗剩突然反应过来:“是玉佩!”他举起手里的半块玉佩,碎口处正隐隐发光,“松脂精的灵力和龙晶的气息混在一起,让山魂不敢动了!”
唤山者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又看了看松脂精,突然叹了口气:“你爷爷算得真准。他知道松脂精能克制山魂的戾气,也知道龙晶的气息能让山魂忌惮……所以他留下松脂精守着你,留下半块龙晶镇着山魂。”
他往前迈了一步,矛尖垂了下去:“锁龙窟深处的另一半龙晶,是山魂的‘心核’。只有把两块龙晶合在一起,再由守山人和唤山者共同念动‘归山咒’,才能让山魂既苏醒,又不伤生灵。”
“真的?”狗剩追问,手背上的龙形印记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这个提议。
“我们试过五十年,”唤山者的声音里带着疲惫,“除了这个办法,要么看着山林枯死,要么等着山魂冲破封印,同归于尽。”
西山坡的裂缝里,又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像是在催促。裂缝边缘的鳞片纹路红光闪烁,屯子里老房的符咒开始冒烟,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松脂精跑回狗剩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小爪子指着锁龙窟的方向,像是在说“去吧”。白灵翻着《山经》,抬头道:“书上确实有‘归山咒’的记载,说能‘引魂归位,万物共生’。”
老金把那半块玉佩递给狗剩:“你爷爷在笔记最后写了句‘路在锁龙窟,命在归山咒’……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狗剩握紧两块玉佩——一块是爷爷留下的,带着体温;另一块是刚从老金手里接过的,冰凉刺骨。他望着西山坡的裂缝,那里的雾气已经开始凝聚成漩涡,隐约能看到漩涡中心,有个巨大的影子在缓缓睁开眼睛。
唤山者为首的那人,突然对着狗剩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像是在行礼:“我叫山魁,是唤山人的族长。锁龙窟的机关,我们比你熟,我带你去取心核。”
二舅把猎枪塞到狗剩手里:“我跟你们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白灵把《山经》揣进怀里:“归山咒的口诀我背熟了,我也去!”
松脂精跳到狗剩肩上,小爪子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在给他打气。
一行人往锁龙窟走去,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枯黄的草地上,像一串即将被风吹散的符号。锁龙窟的方向,隐约传来水流声,比白天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狗剩手背上的龙形印记越来越烫,他知道,爷爷留下的所有秘密,很快就要在锁龙窟的深处揭开了。而那另一半龙晶里,藏着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诅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脚下的路,必须走下去。
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沉默着,裂缝里的漩涡还在转动,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