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燕家二房嘈杂截然不同的,是东宫。
东宫静的令人心中发怵,只有太子一人安之若素——因为他有生杀予夺大权,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卫明殿西暖阁,太子、李玄麟对坐吃晚饭。
天渐冷,屋中摆设更替,平头案换成檀香木四方桌,花几上一只玉壶春瓶,瓶中单插一朵雪白嘉容菊,一根苍劲松枝,自花后斜飞而出,挺拔清峻。
炉香浮荡,后方纸帐屏山,笔墨淡雅。
太子穿靛蓝色圆领大袖燕居服,菱格纹连坠,头戴折角幞头,坐在四方桌前,内侍剥出一碟子蟹肉,他佐着酱醋汁,吃一筷子蟹肉,喝一口黄酒。
放下酒盏,他抬头看一眼李玄麟。
李玄麟裹皂纱幅巾,巾尾垂在后背,纹丝不动,穿皂色鹤氅,内穿交领窄袖长衫,上有八达晕暗纹。
他洁净如玉山,令人侧目。
他的筷子整整齐齐放在筷枕上,碗里干干净净,一口没动,掩口咳嗽一声,低头垂目,神色疲倦。
太子抄起筷子,给他夹山煮羊:“怎么还咳?史冠今怎么说?”
“烟熏着了,会咳几天。”李玄麟拿起筷子,把羊肉吃进去,长久地咀嚼,艰难下咽。
“不想吃羊肉就喝点汤。”太子欠身拿过他的碗,给他舀莲藕汤。
李玄麟连谢都懒怠谢,接在手里,拿起汤匙在碗中搅了又搅,才喝一口。
太子吃十来只螃蟹,就着菜吃了一碗饭,喝许多黄酒,起身挪动到后殿西次间,脱鞋盘腿在罗汉床上坐下,笑道:“这一回,常家好不容易在铸币监安插的那些人手,都会被陛下拔的干干净净,只怕常家的官位也会少一个。”
李玄麟走到香几旁,看天青釉莲瓣上托着的镂空球,伸出细长的食指,搅乱一线青烟:“京都不少官员,都在纸场里分利。”
“嗯,”太子面带喜色,“这不要紧,对这些人,陛下自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他见李玄麟在那里搅动青烟,笑道:“多大的人了,玩那个做什么,离那么远,话都听不清,过来坐。”
李玄麟走过去,和太子隔着一张炕几坐下,手臂搭在几上,胳膊肘曲折出锐利的幅度,正对着太子心口,手里拨弄着佛珠,内侍上茶,太子替他掀开杯盖:“喝杯豆蔻熟水,温中化食。”
热气腾上来,李玄麟闭目躲避,双目微微张开,眼尾狭长,遮住眼中嫌恶,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不露半点情绪,同时发出几声轻咳:“是。”
太子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好像吐出一口恶气:“好,常氏这一回不仅要损兵折将,还要在陛下跟前失了青眼。”
他端起茶盏,饮一口,将茶盏重重顿在炕几上,茶汤泼洒,溅在几上、李玄麟手背上、衣袖上,李玄麟瞳仁猛地一缩,拿起帕子擦去手上茶渍,径直脱去鹤氅,递给内侍。
太子圆睁两眼,咬牙切齿:“这个贱妇!自入宫就挑拨我们父子!令我和陛下生出罅隙,近乎反目,如今也让陛下看看她狡辩时的嘴脸!”
李玄麟办此大事,听太子不思量趁机在铸币监安插人手,反像个怨妇似的,要和常皇后争宠,在心中冷笑——太子并不蠢,他是皇帝亲自教养,直到十六岁时与皇帝彻底交恶,才长住东宫。
太子控制他、操纵他、依赖他,让他面对常家的枪林箭雨、御史台的讯劾,才能生出拈酸吃醋的闲心。
内侍上前,更换茶水、擦拭炕几,太子渐渐消气,捏一粒蜜饯放入口中,冷笑道:“咱们帮严禁司一把,把你手里的东西全都抖落出去,让陛下想替贱妇隐瞒都没办法。”
李玄麟失去鹤氅,更不愿意穿太子的衣裳,有点冷,起身走到炭盆旁边,伸出双手烘烤,咳了一声:“是不是太过了?怕狗急跳墙。”
“过?常氏在冀州刺杀你的时候,就应该这么做!他们的胆子被我们养大了,昨天夜里、天子脚下,就敢放火围杀你,”太子端着茶盏,断断续续地喝,“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这里是铜墙铁壁。”
他捧着热茶盏:“铸币监的人陛下都会撤换,想办法换成我们的人,位置再低也没关系,蚁多蝼死象,总有一天,我们能掌握铸币监。”
他上嘴皮碰碰下嘴唇,并不管李玄麟如何去办,只要结果。
“我这就去办。”李玄麟收回手,向太子告退。
太子挥挥手,让他离去,李玄麟出了东宫,新的内侍立刻跟上他,随他出宫——旧的内侍,死在大火中。
太子起身从衣杆上取下那件皂色鹤氅,披在身上,走到桌边,准备写一张大字。
他能嗅到衣服上“东阁藏春”的清香,花香正浓,木气隐在花香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气。
李玄麟从前在伏犀别庄,吃的稍多点,如今在郡王府,思虑多,吃的更少,像猫似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身体差好。
身体差,才能让他无所顾忌的依靠、放权。
唯一不好的是,李玄麟的心总是往外跑——该给他成个家了,可找谁能不跟他一条心?
他在这里翻来覆去的思索,如何把李玄麟控制在手中,李玄麟却在殚精竭虑。
他走出宫门,先叫内侍去郡王府取东西,又让罗九经拿鹤氅来添上,从后门进福鱼酒楼三楼阁子,命人去叫刘童、曹斌。
等待的空隙,他撑开窗,站在窗前。
冷风从支摘窗里钻进来,扑打在他身上,最后一点残阳,被黑云吞噬,夜幕一层层降下来,起先还有青蓝色,最后变成黑色。
万家灯火,依次点亮,行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女子帷幔在风中舒展飘荡,别具韵味。
倏地,他在无数人影中看到了琢云。
他看不到琢云的脸,只看到她的身形和一点额头、鼻梁,还有她悬挂在腰间的刀。
还有燕家那个惹是生非的小子——燕屹似乎是在这附近开了一间常卖铺子。
他看燕屹站不是好站,倚着望杆,从脚店厨娘手中接过一碗现包的薯粉皮水晶饺,饺子上撒满椒麻酱,燕屹狠拌几下,先吃,吃完两个,再把碗递给琢云。
琢云端着碗,没有着急吃,而是看厨娘继续包,看厨娘又包一屉,才开始吃。
燕屹歪着脑袋看她,一手插腰,一手撑着案板,张开嘴,让琢云喂他又吃了一个。
琢云喂他一个,自己吃完,放走碗,调转方向,面对着大街,弯腰咳嗽,燕屹伸手在她背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