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
“假的。”
“你好好看看!哪里假?这钤印!这花!这技法!”
“你看字,”燕屹伸手把蜡烛拽近,让尚掌柜细看,眉宇间因不耐,生出一丝煞气,伸出食指,用力在“大”字上一点,“硬笔写字头角峥嵘,这个字太肥,是用空心笔补上去的。”
“肥?”商掌柜痛心疾首,“哪里肥,你好好看看,老弟,不瞒你说,这画我花了七百八十贯!”
燕屹挪开蜡烛,懒怠废话,卷起画推进尚掌柜怀里:“你也有疑心,才会拿到我这里来,何必嘴硬。”
他懒散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两条腿长长地伸到柜台下,两手放在腹前,一言不发,眼睛却是一亮,看见了琢云。
琢云看着他,穿簇新的青色窄袖短衫,领抹、缘边绣青绿瑞草,两臂露出雪白中袖,里面月白色百叠裙束着素色抹胸,脖颈修长纤细。
她神情专注,烛火自下而上照着她的脸,照出她有棱有角的下颌和锋利的唇角,鼻梁高挺笔直,头发上一层星星点点,是细雨闪烁出的光。
他眉头舒展,起身从柜台里出来,尚掌柜像只苍蝇似的追着他:“你再看看,除了这个大字,还有没有别的破绽?”
燕屹头也没回:“不看。”
尚掌柜在一旁嗡嗡:“再看看,我多出钱——”
书田凑过来,拍开尚掌柜:“假的看不成真的,你这跟头也栽的忒狠了点,这得赔个底掉吧。”
张保康过来,把零碎东西放在柜台上,捂住书田的嘴:“尚掌柜身家丰厚,这一张小画不算什么,下回买画,提前来,让屹哥给看看,屹哥临过不少碑文。”
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尚掌柜往福鱼酒楼走:“我去取饭菜,掌柜的也去喝一杯。”
尚掌柜垂头丧气:“你请?”
张保康边走边笑:“掌柜说笑,我可请不起,我还欠着债。”
“亲父子,还算账?”
“爹是亲爹,娘是后娘,当然要明算账。”
两人走远,琢云往铺子里走,刚过柜台,就见一只黑毛小狗,毛发打着卷,一瘸一拐从四方桌下出来,试图看家,抬起前腿,蹦起来对着琢云“汪”了一嗓子,见琢云无动于衷,倒腾着四条不灵便的短腿,大喊大叫个不停。
琢云一步上前,抓住小狗,摁翻在地,对着它那黑肚皮搓揉一番,这才罢手。
小狗宛如失身一般,呜咽着逃回桌子底下。
“张保康捡的,”燕屹从东边角落水桶中舀出来一瓢水,“没有盆。”
琢云往外走:“淋一下。”
两人出来,站在屋檐下,琢云挽起袖子,伸出双手合拢,燕屹在一旁举着瓢,慢慢倒水。
水映着火光,如同琥珀,淋在她手上,淌在地面,溅上低矮路沿,她躬身把手再伸出去一点,燕屹手里的瓢随着她的手动,眼睛落在她手上。
她正反搓洗手指,手指洁净,洗完后湿漉漉的,两根手指尖钻进袖中,扯出罗帕,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最后把帕子塞回去。
两人复又进去,书田夹紧嘴,跟着进铺子,点亮四方桌上油灯,收拾柜台。
琢云拿起蜡烛,举在眼前,看墙壁上新挂的一张画。
画上笔墨简略,线条寥寥,画面疏旷,一只猫蹲在石狮上,石狮子歪着,头重脚轻,猫却笔直,尾巴卷住爪子,神态傲然,眼内两点浓黑,视一切如无物。
燕屹亦步亦趋:“怎么样?”
话音刚落,琢云用力一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毋庸置疑:“很好。”
她放下蜡烛,走到四方桌边坐下,脚尖轻轻拨弄小黑狗。
这种语气、这种毫不吝惜的赞赏,像针穿着线,缝合燕屹破破烂烂的人生,并且牢不可破。
燕屹紧绷着的身体骤然一松,眼带笑意,心放进肚子里,肩膀下坠,两手轻轻垂在身侧,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
他轻轻晃过去,在琢云身侧坐下,支着脑袋:“严禁司怎么样?”
琢云拆开油纸包:“人很热情,你们吃。”
书田从矮橱中翻出筷子,四面摆上,自己坐在燕屹对面,夹一筷子羊白肠,又夹烟熏猪头肉塞进口中,含糊道:“好吃。”
他吃过之后,要放筷子,哪知燕屹指着一包撕开的炸野鸡,一包切开洒糯米粉的糖煎饼:“都尝尝。”
书田受宠若惊,伸手就尝,尝完之后,外面张保康大喊:“老田,来帮忙。”
书田放下筷子起身,从伙计手里接过油布罩住的温盘进屋,放下温盘,搬来一只小几,将小食挪动到小几上。
张保康拎着五层食盒进来,搬出来一盆肉饼、一盆羊肉包子,一大盆干荷叶烝香米饭,一盆笋泼肉、一盆辣鱼羹、一盆鹅鸭排蒸、一碗糟淮白鱼、一碗炸蟹,摆满一桌。
燕屹欠身,把鹅鸭排蒸换到琢云跟前,炸蟹放到书田碗边。
书田在角落里打开酒坛,舀出一铜壶黄酒,放上冰糖,从柜底掏出小炉子点燃,温上黄酒,扭头问:“二姐不吃螃蟹?”
琢云回答:“不吃。”
张保康用玫瑰紫瓷碗盛饭,盛的冒尖,放在琢云面前:“有杨梅酒,二姐喝吗?”
琢云摇头:“不喝。”
张、田二人忙完就座,见二姐不吃不喝,以为二姐矜持,就端起米饭,抄起筷子夹肉,甩开膀子开吃,给二姐做了个榜样。
琢云没动筷:“你们还少一个人。”
燕屹慢条斯理吃一片苦笋:“还有一个改邪归正了,你怎么知道?”
“越兰说的。”
燕屹起身,用抹布包着铜壶提手,倒上一盏黄酒:“这点小事你都记得。”
“记得。”
“严禁司管不管饭?”
“管。”
“吃的怎么样?”
“难吃。”
张、书二人已经吞下去大半碗饭,密集的筷子慢下来,张保康夹着炸蟹抬头:“会食没有油水,不禁饿,炭场巷纸马铺旁边有一家脚店,二姐去试试那里的羊肉汤面。”
琢云摇头:“吃会食好,人多。”
张保康点头:“二姐在严禁司是初来乍到,跟着别人走确实你会出错,炭场巷还有个算卦的也很灵……”
书田抢下他筷子里的炸蟹,塞进他嘴里:“这么灵他怎么不去庙里莲花台上坐坐,二姐你可别信他,他眼光差,捡条狗都瘸腿。”
张保康匆匆嚼碎炸蟹:“除了瘸腿,样样都好,出门都知道回来的路!”
“不认识路的那不是狗,是蠢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