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朱漆大门紧闭,德妃正对着铜镜卸下钗环,金步摇砸在妆台上,碎成两截。
“敏贵人?”德妃冷笑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过是个爬床的贱婢,也配称‘敏’?”
绿嬷嬷垂首道:“娘娘息怒,七公主还等着您。”
德妃深吸一口气,换上素色宫装,发髻上只插了支银簪。
走到偏殿时,七公主正躺在床上哼哼,小脸烧得通红,太医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样了?”德妃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哽咽,走到床边握住女儿滚烫的手,“额娘的乖囡,你可不能有事啊。”
七公主迷迷糊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喊了声“额娘”,又昏了过去。
德妃的眼泪当即涌了出来,不是作假,却也掺了七分算计。五公主在太后跟前,动她只会惹老太太不快;唯有这病弱的七公主,是她解开禁足的唯一筹码。
傍晚时分,李德全就来报:“皇上起驾永和宫了。”
德妃连忙擦干眼泪,跪在宫门口接驾。康熙踏入偏殿,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他皱眉看向床榻上的七公主,语气沉了几分:“怎么病得这么重?”
“回皇上,”德妃哽咽着叩首,“前几日就有些咳嗽,臣妾想着禁足期间不便请太医,谁知……谁知竟拖成这样。都是臣妾的错,没能照顾好公主……”
刻意提起“禁足”二字,眼角余光却瞥见康熙的龙袍。
康熙没接话,走到床边摸了摸七公主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转身时,目光扫过德妃的发髻,银簪擦得锃亮,连鬓角的碎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你倒是有心。”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公主病着,你倒还顾得上打扮。”
德妃脸色一白,慌忙辩解:“臣妾……臣妾是怕失了体统……”
“体统?”康熙冷笑,“你把公主拖成这样,还有脸提体统?”他拂袖道,“传旨,让太医院院判亲自来守着,若是七公主有半点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李德全应声而去。康熙看着病榻上的女儿,又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德妃,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宫女?如今的她,连哭都带着算计。
正说着,小太监来报:“费扬古府的大格格,送了补品来。”
康熙挑眉:“她倒是有心。”
德妃的指甲掐进掌心,恨得牙痒痒。这是故意的!但这话她不能说,说了便显得自己愈发刻意。
可康熙却点了点头:“费扬古会教女儿。”
这话传到承乾宫时,皇贵妃正靠在榻上听佟嬷嬷读奏折。闻言,她笑了:“这丫头,分寸拿捏得正好。”
佟嬷嬷道:“娘娘,四阿哥听说后,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他呀。”皇贵妃摇摇头,“还没明白,珠儿受夸,就是他受夸。夫妻一体,哪分得清彼此?”她吩咐道,“去把那盒长白山的野山参给四阿哥送去,让他转交给七公主。就说……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心意。”
胤禛收到人参时,正坐在书房发呆。窗外的雪球追着自己的尾巴跑,脑海七公主的模样,也是粉雕玉琢的,只是因着德妃,从未跟在他身后喊“四哥”。
自胤祚死后,德妃就说他克弟,母子缘分早已断绝,可七妹是无辜的。
“去把这参送到永和宫。”胤禛对小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情愿。
小厮刚走,佟嬷嬷就来了,笑着说:“阿哥还在闹别扭?娘娘说,小福晋受夸,也是为您将来打算。”
胤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宜修送礼,既是尽晚辈礼数,也是在帮他巩固形象。
未来的福晋都如此懂事,皇阿玛自然会高看他一眼。
“替我谢额娘。”低头舀了勺梨汤,甜腻的滋味里,却品出几分难言的苦涩。
七妹躺在病榻上,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成了额娘争宠的棋子。
费扬古府的库房里,宜修正踮脚查看新到的陪嫁。六口描金朱漆箱并排而立,最上面那口装着外祖家送的东珠朝珠,颗颗圆润如鸽卵,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
“格格,这是你外祖家刚送来的貂皮,说是能铺满整个偏殿。”剪秋笑着掀开另一口箱子,雪白的皮毛上还带着淡淡的松香。
宜修拂过貂毛,无奈一笑。大福晋出嫁时是二百六十抬,三福晋亦是如此,她的嫁妆自然不能逾矩。
族人的心意塞得库房满满当当,连觉罗氏的陪嫁首饰都另辟了间暖阁存放。
“宫里的事,暂且不用盯了。”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箱角的铜锁,发出清脆的响,“皇贵妃还撑得住,德妃翻不了天。”
先前插手是怕皇贵妃病中失了分寸,给德妃可乘之机。如今只需稳稳当当出嫁,熬过冲喜的坎儿,等弘晖落地,胤禛也得看自己脸色。
再冷的心肠,也给他调教成惧内!
剪秋捧着刚收到的宫报进来:“永和宫传来消息,七公主又高热不退,皇上大怒,德妃的禁足延长到了年底。”
“意料之中。”宜修接过茶盏,碧螺春的清香漫过鼻尖,“德妃想拿女儿当筹码,就得承受反噬。七公主病得越久,皇上越会觉得她心狠。”
正说着,院外传来觉罗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珠儿在哪儿?刚寻着对羊脂玉镯,你瞧瞧配不配你的嫁妆单子?”
宜修迎出去时,见母亲鬓边别着支新打的赤金簪,想来又是从父亲那里“讹”来的。自她定亲后,觉罗氏每日都要翻遍库房,总觉得陪嫁还少了些。
“额娘,这镯子太贵重了。”宜修摸着冰凉的玉面,眼底泛起暖意。
“贵重才好。”觉罗氏捏了捏她的脸颊,“到了皇家,得有压箱底的东西才能站稳脚跟。前儿听说大阿哥又纳了个格格,额娘这心就揪着——”
话未说完,就见费扬古背着手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儿子,手里还攥着张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策论,二哥捧着本被圈满红圈的账本,连最小的五格都耷拉着脑袋,手里的三字经皱得像团咸菜。
“又罚他们了?”觉罗氏皱眉。
费扬古哼了声:“一群不上进的东西!将来怎么护着妹妹?”他转向宜修,语气软了些,“库房那几匹杭锦,给你做几床被面,比宫里的厚实。”
宜修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前日夜里,听见他在书房与兄长们议事,说要请旨去西北历练,想必是把母亲那句“男人不上进”记在了心上。
“阿玛,不必如此。”宜修轻声道,“女儿在宫里会当心的。”
头一次体会这般浓烈的父母之爱和兄弟呵护,宜修的心再硬,也软化了。
费扬古摆摆手,目光扫过满库房的陪嫁,叹了口气:“都是阿玛没本事,不能让你嫁得轻松些。”
夜深人静时,宜修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描眉。镜中少女眉眼清亮,眼底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宜修放下眉笔,望着窗外的月光,“去告诉那青和五格,明日卯时去马场练箭,要勤练骑射和冰嬉。”
这两样出众,不愁不能再皇家跟前冒头。
剪秋一愣,“奴婢这就去。”
宜修重新看向铜镜,抚过眉心的一点胭脂。德妃的禁足解不解,七公主的病好没好,都不重要了。
深宫路长,这一次,她再也没了忐忑和畏惧——身后有整个乌拉那拉氏,为她挡风遮雨。